正文 卷上

类别:子部 作者:宋·叶梦得 书名:避暑录话

    杜子美《饮中八仙歌》:贺知章、汝阳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长史 旭、焦遂、李适之也。适之坐李林甫谮,求为散职,乃以太子少保罢政事,命下, 与亲戚故人欢饮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可以见其超然无所芥蒂之意。则子美诗所谓衔杯乐圣,称避贤者是也。适之以天 宝五载罢相,即贬死袁州,而子美十载方以献赋得官,疑非相与周旋者,盖但记 能饮者耳。惟焦遂名迹不见他书。适之之去,自为得计,而终不免于死,不能遂 其诗意,林甫之怨岂至是哉?冰炭不可同器,不论怨有浅深也。乃知弃宰相之重, 而求一杯之乐,有不能自谋者,欲碌碌求为焦遂其可得乎?今岘山有适之{穴洼} 樽,颜鲁公诸人尝为联句而传不载。其尝至湖州,疑为刺史,而史失之也。

    李文定公坐与丁晋公不相能,中常郁郁不乐,旧中书省壁间有其手题诗一联 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凡数十处,此裴晋公诗也,初不见全篇,在许昌 偶得其集,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 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嵩阳旧 田里,终使谢归耕。裴公之言犹及此,岂坐李逄吉元稹故耶?集中又有在太原题 厅壁一绝句云:危事经非一,浮荣得是空。白头官舍里,今日又春风。则此公胸 中亦未得全为无事人,绿野之游岂易得哉?裴公固不特以文字名世,然诗辞皆整 齐闲雅,忠义端亮之气凛然时见,览之每可喜也。

    裴晋公诗云: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 声来耳边。公为此诗必自以为得志,然吾山居七年享此多矣。今岁新茶适佳,夏 初作小池,导安乐泉注之,得常熟破山重台白莲植其间,叶已覆水,虽无淙潺之 声,然亦澄澈可喜。此晋公之所诵咏,而吾得之,可不为幸乎?

    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 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 馀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 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余绍圣初始登第,尝以六七月之间馆于此堂者 几月,是岁大暑,环堂左右老木参天,傍有竹千馀竿,大如椽,不复见日色,苏 子瞻诗所谓“稚节可专车”是也。寺有一僧年八十馀,及见公,犹能道公时事甚 详,迩来几四十年,念之犹在目。今余小池植莲,虽不多,来岁花开,当与山中 一二客修此故事。

    余家旧藏书三万馀卷,丧乱以来,所亡几半,山居狭隘,馀地置书囊,无几 雨漏鼠啮,日复蠹败。今岁出曝之,阅两旬才毕,其间往往多余手自抄,览之如 隔世事。因日取所喜观者数十卷,命门生等从旁读之,不觉至日昃。旧得酿法极 简易,盛夏三日辄成,色如氵重醴,不减玉友,仆夫为作之。每晚凉即相与饮三 杯而散,亦复盎然,读书避暑固是一佳事,况有此酿。忽欧阳文忠诗有“一生勤 苦书千卷,万事消磨酒十分”之句,慨然有当其心,公名德著天下,何感于此乎? 邹湛有言:如湛辈乃当如公言耳。此公始退休之时寄北门韩魏公诗也。  

    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辄暴。下蜜水腐败者尔。尝一试之,后不 复作。在惠州作桂酒,尝问其二子迈、过云,亦一试之而止,大抵气味似屠苏酒。 二子语及,亦自抚掌大笑。二方未必不佳,但公性不耐事,不能尽如其节度。姑 为好事借以为诗,故世喜其名,要之酒非曲ろ,何可以他物为之,若不类酒,孰 若以蜜渍木瓜、楂、橙等为之,自可口不必似酒也。《刘禹锡传》信方有桂桨法, 善造者暑月极快美,凡酒用药未有不夺其味,况桂之烈,楚人所谓桂酒椒浆者, 安知其为美酒?但土俗所尚,今欲因其名以求美,亦过矣。

    王荆公不耐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自山距州城适相半,谓之 半山。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 昃乃归,率以为常,有不及终往,亦必跨驴中道而还,未尝已也。余见蔡天启、 薛肇明备能言之。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 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 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 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尝为予言之如此也。吾独异此,固无二公经营四海之 志,但畏客,欲杜门,每坐辄终日,至足痹乃起。两岩相去无三百步,阅数日才 能一往,一榻所处,如荆公之睡则有之矣。陶渊明云“园日涉而成趣”,岂仁人 志士所存各异,非余颓惰者所及乎?万法皆从心生,心苟不动,外境何自而入, 虽寒暑可敌也。婴儿未尝求附火摇扇,此岂无寒暑乎?盖不知尔。余见世有畏暑 者席地袒裼,终日迁徙求避,百计卒不得所欲。而道途之役,正昼烈日,衣以厚 衲,挽车负担,驰骋不停,竟亦无他,但心所安尔。近有道人常悟住惠林,得风 痹疾,归寓许昌天宁寺,足不能行,虽三伏必具三衣而坐,自旦至暮未尝欹偃。 每食时弟子扶掖,稍伸缩即复跏趺如故。室中不置扇,拱手若对大宾客,而神观 澄穆,肤理融畅,疾虽不差,亦不复作。如是七年,一日告其徒,语绝即化。余 尝盛暑屡过之,问重衣而不扇亦觉热乎,但笑而不答。夫心无避就,虽婴儿、役 夫犹不能累,况如若人者乎?  

    卢鸿《草堂图》旧藏中贵人刘有方家,余往有庆历中摹本,亦名手精妙,犹 记后载唐人题跋云:“相国邹平段公家藏图书,并用所历方镇印记。咸通初余为 荆州从事,与柯古同在兰陵公幕下阅此轴。今所历岁祀倏逾二纪,荐罹多难,编 轴尚存,物在时迁,所宜兴叹。丁未年驾在岐山,涿郡子记”。又书“己酉岁 重九日专谒大仪,遂载览阅,累经多难,顿释愁襟。子再题”。邹平公,段文 公也,柯古其子,成式字也,子不知何人。涿郡盖亦卢氏望,兰陵公或云:萧 邺其罢相出为荆州节度使,正咸通初,成式终太常少卿,则所谓大仪也。丁未, 僖宗光启二年,己酉,昭宗龙纪元年,此书“宣和庚子,余在楚州,为贺方回取 去不归”。当时余方自许昌得请洞霄思,卜筑于此山之下,视图中草堂、樾馆、 桃烟、磴□、翠亭等眇然若不可及。今余东西两岩略有亭堂十馀所,比年松竹稍 环合,每杖策登山,奇石森耸左右,诘曲行云霞中,不知视鸿居为如何?但恨水 泉不壮,无云锦池、金碧潭耳。谢康乐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天下 咏之以为口实,韩魏公在北门作四并堂,公功名富贵,无一不备所欲,故无时不 可乐,亦以是为贵乎?余游行四方,当其少时盖未知光景为可惜,亦不以是四者 为难得也。在许昌见故老言韩持国为守,每入春常日设十客之具于西湖,旦以郡 事委僚吏,即造湖上,使吏之湖门,有士大夫过即邀之入,满九客而止。辄与乐 饮终日,不问其何人也。曾存之常以问公曰:无乃有不得已者乎?公曰:汝少年 安知此,吾老矣,未知复有几春,若待可与饮者而后从,吾之为乐无几,而春亦 不吾待也。余时年四十三,犹未尽以为然,自今思之,乃知其言为有味也。

    近世学者多言中庸,中庸之不可废,久矣,何待今日?非特子思言之,尧之 告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所渭人心者,喜、怒、哀、 乐之已发者也,道心者,喜、怒、哀、乐之未发者也,人能治其心常于未发之前, 不为其发之所乱,则不流于人心,而道心常存,非所谓中乎?通此说者不惟了然 于性命之正,亦自可以养生尽年。《素问》以喜、怒、悲、忧、恐配肝、心、睥、 肺、肾,而更言其所胜所伤,每使节其过而养其正,以全生保形,夫性已得矣。 生与形固优为之特论,养生者分于五脏,而吾儒一于心,五脏非心孰为之制?是 亦一道也。往岁有方士刘淳珏年百岁馀,乃以给使事夏英公。余尝见其为蔡鲁公 言惩忿窒欲为损之义,甚有理,盖深于《素问》者。嘉未有黥卒,亦百馀岁, 不知其姓名,时人以郝老呼之,善医,自言授法于至人,往来许洛间,程文简公 尤厚礼之,为文简诊脉预告其死期于期岁之前,不差旬日。常语人年六十始知医, 七十而见《素问》,每抚髀太息曰:使吾早得此书与医俱,吾不死矣。惜其见之 晚而已伤者不可复也。孔子曰:仁者寿。此固尽性之言,何疑于医乎?  

    林下衲子谈禅类以吾儒为未尽,彼固未知吾言之深,然吾儒拒之亦太过。   《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 此何等语乎?若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 善之家必有馀殃,则因果报应之说亦未尝废也。晋宋间佛学始入中国,而未知禅, 一时名流乃有为神不灭之论,又有非之者,何其陋乎?自唐言禅者浸广,而其术 亦少异。大抵儒以言传,而佛以意解,非不可以言传,谓以言得者未必真解,其 守之必不坚,信之必不笃。且堕于言以为对,执而不能变通旁达尔。此不几吾儒 所谓“默而识之”,“不言而信”者乎?两者未尝不通。自言而达其意者,吾儒 世间法也,以意而该其言者,佛氏出世间法也。若朝闻道,夕可以死,则意与言 两莫为之碍,亦何彼是之辨哉?吾尝为其徒高胜者言之,彼亦心以为然,而有不 得同者,其教然也。    

    欧阳文忠公平生诋佛老,少作《本论》三篇,于二氏盖未尝有别。晚罢政事, 守亳,将老矣,更罹忧患,遂有超然物外之志,在郡不复事事,每以闲适饮酒为 乐。时陆子履知颍州,公客也,颍且其所卜居,尝以诗寄之,颇道其意,末云: 寄语瀛州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此虽戏言,然神仙非老氏说乎?世多言公为 西京留守推官时,尝与尹师鲁诸人游嵩山,见藓书成文,有若“神清之洞”四字 者,他人莫见。然苟无神仙则已,果有,非公等为之而谁,其言未足病也。公既 登政路,法当得坟寺,极难之,久不敢请,已乃乞为道宫,凡执政以道宫守坟墓 惟公一人。韩魏公初见奏牍,戏公曰:道家以超升不死为贵,公乃使在丘垅之侧, 老君无乃却辞行乎?公不觉失声大笑。  

    欧阳氏子孙奉释氏尤严于它士大夫家。余在汝阴尝访公之子于其家,入门 闻歌呗钟磬声自堂而发。移时出,手犹持数珠讽佛名具谢:今日适斋日,与家 人共为佛事方毕。问之,云:公无恙时薛夫人已自尔,公不禁也。及公薨,遂率 其家无良贱悉行之。汝阴有老书生犹及从公游,为予言公晚闻富韩公得道,于净 慈本老执礼甚恭,以为富公非苟下人者,因心动,时与法师住荐福寺,所谓华 严者,本之高弟,公稍从问其说,使观《华严》,读未终而薨。则知韩退之与 大颠事真不诬。公虽为世教立言,要之其不可夺处不唯少贬于老氏,虽佛亦不得 不心与也。

    《白乐天集》目载李浙东言海上有仙馆待其来之说,作诗云:吾学空门非学 仙,恐君此说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则须归兜率天。顷读卢肇《逸史》记 此事差详。李浙东,李君稷也,会昌初为浙东观察使,言有海贾遭风,飘海中一 大山,视其殿榜曰蓬莱,旁有一院,扃钅巢甚严,花木盈庭,中设几案,或人告 之曰:此白乐天院,在中国未来耳。唐小说事多诞,此既自见于乐天诗,当不谬。 近世多传王平甫馆宿,梦至灵芝宫,亦自为诗纪之,曰:万顷波涛木叶飞,笙歌 宫殿号灵芝。挥毫不似人间世,长乐钟声梦觉时。与白乐天院绝相类。乃知天地 间英灵之气,亦无几为人为仙,不在此则在彼,更去迭来无足怪者。    

    苏子瞻亦喜言神仙,元初有东人乔仝自言与晋贺水部游,且言贺尝见公密 州道上,意若欲相闻。子瞻大喜,仝时客京师,贫甚,子瞻索囊中得二十缣,即 以赠之,作五诗使仝寄贺,子由亦同作。仝去,讫不复见,或传妄人也。晚因王 黎又得姚丹元者,尤奇之,值以为李太白所作赠诗数十篇。姚本京师富人王氏子, 不肖,为父所逐,事建隆观一道士,天资慧,因取道藏遍读,或能成诵,又多得 其方术丹药。大抵好大言,作诗间有放荡奇谲语,故能成其说。浮沉淮南,屡易 姓名,子瞻初不能辨也。后复其姓名王绎。崇宁间余在京师,则已用技术进为医 官矣,出入蔡鲁公门下,医多奇中。余犹及见其与鲁公言从子瞻事,且云海上神 仙宫阙吾皆能以说致之,可使空中立见,蔡公亦微信之。坐事编置楚州,梁师成 从求子瞻书帖,且荐其有术。宣和末复为道士,名元城,力诋林灵素,为所毒, 呕血死。

    张平子作《归田赋》,兴意虽萧散,然序所怀乃在“仰飞纤缴,俯瞰清流”, “落云间之逸禽,悬清渊之少留”。吾谓钓弋亦何足为乐,人生天地之间要 与万物各得其欲,不但适一己也。必残暴禽鱼以自快,此与驰骋弋猎何异?如陶 渊明言“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此真得事 外之趣,读之能使人盎然觉其左右草木无情物亦皆舒畅和豫。平子本见汉室多事, 欲去以远祸,未必志在田园,姑有激而言耳,宜其发于胸中者与渊明不类也。  

    杨子云言谷口郑子真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世以为贤。吾谓子真非真 隐遁者也,使真,方且遁名未暇,尚何京师之闻乎?若司马季主、李仲元乃当近 之,然犹是世间知有是人也。彼世所不得知,如哭龚胜老人言:“龚生竟夭天年, 非吾徒者”,或其人一。乃知此一流世固未尝乏,亦不必在山林岩穴也。自晨门 荷┠、长沮、桀溺之徒,孔子固志之矣,虽其道不可以训天下,非孔子所得与, 然每相与闻而载其言,亦微以示后世也。但士之涉世,者欲为此不可得,能为黄 叔度,其犹庶几乎!盖虽未尝绝世,而世终不能为之累,所谓汪汪若万顷波者, 非郭林宗无以知之,似优于子真。管幼安亦其次也,此二三人者幸生孔孟时,必 皆有以处之。自唐而后不复有此类,往往皆流入为浮屠氏,故其间杰然有不可援 者,惜其非吾党,难与并论。吾谓云门、临济、赵州数十人,虽以为晨门荷┠之 徒可也。

    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 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者,处 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 爱憎之际每裕然有馀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 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 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大和、开成、会昌之间天下变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废黜死, 李文饶以谗嫉死,虽裴晋公犹怀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闵皆不免万里之行,所谓 李逄吉、令狐楚、李珏之徒泛泛非素与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尝有虚日,顾乐天 所得岂不多哉?然吾犹有微恨,似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类,赏物太深,若犹有待 而后遣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至甘露十家之祸乃有“当君白首同归日, 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得非为王涯发乎?览之使人太息。空花妄想,初何所有, 而况冤亲相寻,缴绕何已。乐天不唯能外世故,固自以为深得于佛氏,犹不能旷 然一洗,电扫冰释于无所有之地,习气难除至是。要之若飘瓦之击,虚舟之触, 庄周以为至人之用心也,宜乎!

    世言歙州具文房四宝,谓笔、墨、纸、砚也,其实三耳。歙本不出笔,盖出 于宣州,自唐惟诸葛一姓世传其业。治平嘉前有得诸葛笔者,率以为珍玩云, 一枝可敌它笔数枝。熙宁后世始用无心散卓笔,其风一变,诸葛氏以三副力守家 法不易,于是浸不见贵而家亦衰矣。歙州之三物,砚久无良材,所谓罗文、眉子 者不复见,惟龙尾石捍坚拒墨,与凡石无异。欧文忠作《砚谱》推歙石在端石上, 世多不然之,盖各因所见尔。方文忠时二地旧石尚多,岂公所有适歙之良而端之 不良者乎?纸则近岁取之者,多无复佳品,余素自不喜用,盖不受墨,正与麻纸 相反,虽用极浓墨,终不能作黑字。惟黄山松丰腴坚缜,与他州松不类,又多漆, 古未有用漆烟者,三十年来人始为之,以松渍漆并烧。余大观间令墨工高庆和取 煤于山,不复计其值、又尝被命馆三韩,使人得其贡墨,碎之,参以三之一,既 成,潘张二谷、陈瞻之徒皆不及。丧乱以来,虽素好事者,类不尽留意于诸物。 余顷有端砚三四枚,奇甚,杭州兵乱,亡之。庆和所作墨亦无遗,每用退墨砚磨 不黑滞笔墨,如以病目剩员御老钝马。  

    世不留意墨者多言未有不黑,何足多较,此正不然,黑者正难得,但未尝细 别之耳。不论古墨,惟近岁潘谷亲造者黑,它如张谷、陈瞻与潘使其徒造以应人 所求者,皆不黑也。写字不黑,视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尽, 惟此物未能忘,数年来乞墨于人,无复如意。近有授余油烟墨法者,用麻油燃密 室中,以一瓦覆其上,即得煤,极简易,胶用常法,不多以外料参之。试其所作 良佳。大抵麻油则黑,桐油则不黑,世多以桐油贱不复用麻油,故油烟无佳者。

    宣和初有潘衡者卖墨江西,自言尝为子瞻造墨海上,得其秘法,故人争趋之。 余在许昌见子瞻诸子,因问其季子过,求其法,过大笑曰:先人安有法,在儋耳 无聊,衡适来见,因使之别室为煤,中夜遗火,几焚庐。翌日煨烬中得煤数两, 而无胶和,取牛皮胶以意自和之,不能挺磊,块仅如指者数十,公亦绝倒。衡因 是谢去。盖后别自得法,借子瞻以行也。衡今在钱塘竟以子瞻故售墨价数倍于前, 然衡墨自佳,亦由墨以得名,尤用功可与九华朱亻堇上下也。  

    庆历后欧阳文忠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刘原甫虽出其后,以博学 通经自许,文忠亦以是推之,作《五代史》、《新唐书》凡例,多问《春秋》于 原甫,及书梁入阁事之类,原甫即为剖析,辞辨风生,文忠论《春秋》多取平易, 而原甫每深言经旨,文忠有不同原甫,间以谑语酬之。文忠久或不能平,原甫复 忤韩魏公,终不得为翰林学士,将死,戒其子弟无得遽出其集曰:后百馀年世好 定当有知我者。故贡父次其集,藏之不肯出,私谥曰公是先生。贡父子生亦好谐 谑,慢侮公卿,与王荆公素厚,坐是亦相失。及死,子弟次其文,亦私谥曰公非 先生。原甫百七十五卷,贡父五十卷。  

    宜兴善权、张公两洞,天下绝境也,壬子夏余罢建康归,大雨中枉道过之。 张公洞有观,访其旧事,惟南唐李氏时碑言张道陵尝居尔。善权有咸通八年昭义 军节度使李赎寺碑,盖尝废于会昌中,以己俸赎之。自言太和中尝于此亲 见白龙自洞中出,洞之胜处不可尽名,但恨通明处少,略行三十步即须秉火而后 可见,大抵与张公洞相似。当时藩镇名迹今见于史而略无有,惟碑先载奏状, 后具敕书云:中书门下牒,牒奉敕云云,宜于所奏,仍令浙西观察使速准此处分, 牒至准勒。故牒与今尚书省行事不同,今四方奏请,事出有司者,画旨付逐部符 下;因人以请者,以札子直付其人,而逐部兼行,尚书省皆不自行也。敕后列平 章事十人,称司徒者三,一曰崔,二曰杜,三曰令狐,称司徒兼太保不出姓,旁 书使者一,称左仆射杜者一,称司空夏侯者一,皆带检校,不名司徒。杜者,惊 也,令狐者,也,左仆射杜者,审权也,司空夏侯者,孜也,此皆以平章事, 故系姓。有称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路者,岩也,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曹者,确也, 中书侍郎兼工部尚书卢者,商也,此皆见宰相也。七人与史皆合。惟司徒崔与司 徒兼太保无姓,及曹确后有工部尚书韦,旁书使,亦当为又见宰相三人。纪其表 皆不载,不应有遗脱,此不可解。余家藏碑千馀帙,多得前世故事与史违,俱尝 为《金石类考》五十卷,此后所得不及录也。  

    士大夫子天下事,苟聪明自信,无不可为,惟医不可强。本朝公卿能医者高 文庄一人而已,尤长于伤寒,其所从得者不可知矣。而孙兆、杜壬之徒始闻其绪 馀,犹足名一世。文庄,郓州人,至今郓多医,尤工伤寒,皆本高氏。余崇宁、 大观间在京师见董汲、刘寅辈,皆精晓张仲景方术,试之数验,非江淮以来俗工 可比也。子瞻在黄州,蕲州医庞安常亦善医伤寒,得仲景意。蜀人巢谷《出圣散 子方》,初不见于世间医书,自言得之于异人,凡伤寒不问证候如何,一以是治 之,无不愈。子瞻奇之,为作序,比之孙思邈《三建散》,虽安常不敢非也。乃 附其所著《伤寒论》中,天下信以为然。疾之毫厘不可差,无甚于伤寒,用药一 失其度则立死者皆是,安有不问证候而可用者乎?宣和后此药盛行于京师,太学 诸生信之尤笃,杀人无数。今医者悟,始废不用。巢谷本任侠好奇,从陕西将韩 存宝出入兵间,不得志,客黄州,子瞻以故与之游,子瞻以谷奇侠而取其方,天 下以子瞻文章而信其言,事本不相因而通名者,又至于忘性命而试其药,人之惑 盖有至是也。  

    天下之祸莫甚于杀人,为阴德者亦莫大于活人。世多传元丰间有监黄河埽武 臣,射杀埽下一鼋,未几死而还魂云:为鼋诉于阴府,力自辩鼋数败埽,以其职 杀之,故得免,而阴官韩魏公也,冥间呼为真人。余始不信,后得《韩氏家传》 载其事,云裕陵所宣谕,乃不疑。且杀一鼋犹能诉,而况人乎?兵兴以来,士大 夫多喜言兵,人人自谓有将略,且相谓必敢于杀人,余盖闻而惧也。兵事虽以严 终,而孙武著书列智、仁、信、勇、严五物,而不以严先四者,盖孙武犹知之。 《书》所谓“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者,临敌誓师之言,非平居 御众之辞,世每托此以为说,亦未之思也。

    余在许昌岁适大水灾,伤西京尤甚,流殍自邓唐入吾境,不可胜计。余尽发 常严所储,奏乞越常制赈之,几十馀万人稍能全活,惟遗弃小儿无由皆得之。一 日询左右曰:人之无子者何不收以自畜乎?曰:人固愿得之,但患既长,或来岁 稔父母来试认尔。余为阅法:例凡因灾伤遗弃小儿,父母不得复出。乃知为此法 者亦仁人也。夫彼既弃而不育,父母之恩则已绝,若人不收之,其谁与活乎?遂 作空券数千,具载本法,印给内外厢界保伍,凡得儿者使自言所从来,明书于券 付之,略为籍记,使以时上其数,给多者赏,且分常平馀粟,贫者量授以为资。 事定按籍给券,凡三千八百人皆夺之沟壑,置之襁褓。此虽细事不足道,然每以 告临民者,恐缓急不知有此法,或不能出此术也。

    《老子》、《庄》、《列》之言皆与释氏暗合,第学者读之不精,不能以意 通为一。古书名篇多出后人,故无甚理,老氏别《道德》为上下篇,其本意也, 若逐章之名则为非矣。惟《庄》、《列》似出其自名,何以知之?《庄子》以内 外自别,内篇始于《逍遥游》,次《齐物》,又其次《养生主》,然后曰《人间 世》,继之以《德充符》、《应帝王》而篇尽矣。《列子》不别内外,而首名其 篇曰《天瑞》,瑞与符比言,非相谋而相同,自《养生主》而上,释氏言出世间 法也;自《人间世》而下,人与天有辨矣。夫安知有昭然而一契者?《庄子》谓 之符,《列子》谓之瑞,释氏有言信心而相与,然许谓之印可者,其道一也。自 熙宁以来,学者争言《老》、《庄》,又参之释氏之近似者,与吾儒更相附会, 是以虚诞矫妄之弊语实学者群起而攻之,此固学者之罪,然知此道者亦不可人人 皆责之也。《逍遥游》何以先《齐物》?曰见物之不齐而后齐之者,是犹有物也, 若物未尝有,物则不待齐,而与适则无往而不逍遥矣。《养生主》何以次《齐物》,     生者我也,物者彼也,此《中庸》所谓尽己之性而后尽物之性者,克之则可赞天 地之化育,然则是亦世间法耳,何足为出世间法乎?曰:非也,气之为云也,云 之为雨也,由地而升者也,方云雨之在上,谓之地可乎?及其降于地,则亦雨而 已。《列子》言其全,《庄子》言其别,此《列子》所以混内外而直言《天瑞》, 《庄子》列其序而后见其符,合是三者而更为用,则天与人莫之有间矣。吾为举 子时不免随众读此二书,心独有见于此。为丹徒尉,甘露仲宣师授法于圆照,本 久从佛印了元游,得其聪明妙解,吾常为言之,每抚掌大笑,默以吾说为然,俯 仰四十年,今老矣,欲求如宣者,时与论方外之事,未之得也。

    《庄子》言“举天下誉之不加劝,举天下非之不加沮”,又曰“与其誉尧而 非桀,不若两忘而化其道”。自我言虽天下不能易,自人言虽尧桀无与辨处毁誉 者,如是亦足矣乎?曰:此非忘毁誉之言,不胜毁誉之言也。夫庄周安知有毁誉 哉?彼盖不胜天下之颠倒反覆于名实者,故激而为是言耳。孔子曰:吾之于人也, 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毁誉之来不考其实,而逆以其名折之,以 求其当,虽三代无是法也。进九官者视其所誉以为贤,斥四凶者审其所不与为罪, 如是而已矣。此中道而人之所常行也。至于所不能胜,则孔子亦无可奈何,置之 而不言。置而不言与夫无所劝、沮而忘之皆所以深著其不然也。孔子正言之,庄 周激言之,其志则一尔,叔孙、武叔毁孔子于朝,何伤于孔子乎?

    士大夫固不可轻言医,然人疾苟无大故,贫不可得药,能各随其证而施之, 亦不为小补。盖疾虽未必死,无药不能速愈,呻吟无聊者固可悯,其不幸迟延, 苟变而生他证,因以致死者多矣。方其急时有以济之,虽谓之起死可也。今列郡 每夏岁支系省钱二百千,合药散军民,韩魏公为谏官时所请也。为郡者类不经意, 多为庸医盗其值,或有药而不及贫下人。余在许昌岁适多疾,使有司修故事,而 前五岁皆忘不及举,可以知其怠也,遂并出千缗市药材京师,余亲督众医分治, 率幕官轮日给散,盖不以为职而责之,人人皆喜从事此,何惮而不为乎?自余居 此山,常欲岁以私钱百千行之于一乡,患无人主其事,余力不能自为,每求僧或 净人中一二成余志,未能也。然今年余家婢多疾,视药囊尝试有验者,审其证, 用之,十人而十愈,终幸推此以及邻里乎?陆宣公在忠州集古方书五十篇,史云 避谤不著书故事尔。避傍不著书可也,何用集方书哉?或曰:忠州边蛮夷多瘴疠, 宣公多疾,盖将以自治,尤非也。宣公岂以一己为休戚者乎?是殆援人于疾,若 死亡而不得者,犹欲以是见之,在它人不可知,若宣公此志必矣。古之名医扁鹊 和缓之术世不得知,自张仲景、华佗、胡洽深师徐彦伯有名一世者,其方术皆医 之六经,其传直至于今,皆后之好事者纂集之力也。孙真人为《千金方》两部, 说者谓凡修道养生者,必以阴功协济,而后可得成仙,思邈为《千金前方》时已 百馀岁,固以妙尽古今方书之要,独伤寒未之尽,似未尽通仲景之言,故不敢深 论。后三十年作《千金翼》,论伤寒者居半,盖始得之。其用志精审,不苟如此, 今通天下言医者皆以二书为司命也。思邈之为神仙固无可疑,然唐人犹记中间有 用虻虫水蛭之类渚生物命,不得升举,天之恶杀物者如是,则欲活人者岂不知之, 况宣公之志乎?

    古方施之富贵人多验,贫下人多不验,俗方施之贫下人多验,富贵人多不验。 吾始疑之,乃卒然而悟,曰:富贵人平日自护持甚谨,其疾致之,必有渐发于中 而见于外,非以古方术求之,不能尽得;贫下人骤得于寒暑、燥湿、饥饱、劳逸 之间者,未必皆真疾,不待深求其故,苟一物相对皆可为也,而古方节度或与之 不相契。今小人无知,疾苟无大故,但意所习熟,知某疾服某药,得百钱鬻之市 人,无不愈者,设与之以非其所知,盖有疑而不肯服者矣。况古方分剂汤液与今 多不同,四方药物所产及人之禀赋亦异,《素问》有为异法方法立论者,言一病 治各不同而皆愈,即此理,推之以俗方治庸俗人,亦不可尽废也。

    今岁热甚,闻道路城市间多昏仆而死者,此皆虚人、劳人,或饥饱失节,或 素有疾,一为暑气所中,不得泄,则关窍皆窒,非暑气使然,气闭塞而死也。产 妇、婴儿尤甚。古方治暑无他法,但用辛甘发散,疏导心气与水流行,则无能害 之矣。因记崇宁己酉岁余为书局时,一养仆为驰马至局中,忽仆地,气即绝,急 以五苓大顺散等灌之,皆不验。已逾时,同舍王相使取大蒜、一握道上热土杂研 烂,以新水和之,滤去滓,划其齿灌之,有顷即苏,至暮此仆度中,余御而归。 乃知药病相对有如此者。此方本徐州沛县城门忽有板书钉其上,或传神仙欲以救 人者,沈存中、王圣美皆著其说,而余亲验之。

    滕达道为范文正公门客,文正奇其才,谓他日必能为帅,乃以将略授之,达 道亦不辞。然任气使酒,颉颃公前,无所顾避,久之,稍遨游无度,侵夜归必被 酒,文正虽意不甚乐,终不禁也。一日伺其出,先坐书室中,荧然一灯,取《汉 书》默读,意将以愧之。有顷,达道自外至,已大醉,见公长揖曰:读何书?公 曰:《汉书》。即举手攘袂曰:高帝何如人也?公微笑徐引去,然爱之如故。章 子厚尝馆一太学生在门下,元丰末学者正崇虚诞,子厚极恶之,适至书室,见其 讲《易》,略问其说,其人纵以性命荒忽之言为对,子厚大怒曰:何敢对吾乱道! 亟取杖!命左右擒欲击之,其人哀鸣,乃得释。达道后卒为名臣,多得文正规模, 故子瞻挽词云:高平风烈在。而子厚所欲杖者绍圣间为相,亦使为馆职,然终无 闻焉。文正之待士与子厚之暴虽有间,然要之亦各因其人尔。  

    宣和间道术既行,四方矫伪之徒乘间因人以进者相继,皆假古神仙为言,公 卿从而和之,信而不疑。有王资息者,淮甸间人,最狂妄言,师许旌阳;王老志 者,濮州人,本出胥史,言师钟离先生;刘栋者,棣州人,尝为举子,言师韩君 文。三人皆小有术动人,资息后有罪诛死,栋为直龙图阁,宣和末林灵素败,乞 归。唯老志狡狯有智数,不肯为已甚,馆于蔡鲁公家,自言钟离先生日相与往来, 自始至,即日求去,每戒鲁公速避位,若将祸及者,鲁公颇信之。或言此反而求 奇中者也。一日苦口为鲁公言其故,翌日鲁公见之,辄喑不能言,索纸书云:其 师怒泄天机,故喑之。鲁公为是力请,乃能于盛时遽自引退。鲁公有妾为尼,尝 语余亲见老志事,鲁公每闻其言亦惧,常密语所亲妾,喟然云:吾未知他日竟如 何?惜其听之不果也。  

    刘贡父言杜子美诗所谓“功曹非复汉萧何”,以为误用邓禹事,虽近似,然 “邓氏子何不掾功曹”是光武语,非邓禹实为功曹,则子美亦未必误用此事。今 日见王洋舍人云:《汉书?高帝纪》言萧何为主吏,孟康注:主吏,功曹也。吾 初不省,取阅之,信然。则知子美用事精审,未易轻议。

    苏明允本好言兵,见元昊叛,西方用事久无功,天下事有当改作,因挟其所 著书,嘉初来京师,一时推其文章。王荆公为知制诰,方谈经术,独不嘉之, 屡诋于众。以故明允恶荆公甚于仇雠,会张安道亦为荆公所排,二人素相善,明 允作《辨奸》一篇,密献安道,以荆公比王衍、卢杞,而不以示欧文忠。荆公后 微闻之,因不乐子瞻兄弟,两家之隙遂不可解。《辨奸》久不出,元丰间子由从 安道辟南京,请为明允墓表,特全载之,苏氏亦不入石,比年必传于世。荆公性 固简率不缘饰,然而谓之食狗彘之食、囚首丧面者,亦不至是也。韩魏公至和中 还朝为枢密使,时军政久弛,士卒骄惰,欲稍裁制,恐其忤怨而生变,方阴图以 计为之,会明允自蜀来,乃探公意,遽为书显载其说,且声言教公先诛斩。公览 之大骇,谢不敢再见,微以咎欧文忠。而富郑公当国,亦不乐之。故明允久之无 成而归,累年始得召,辞不至,而为书上之,乃除试秘书省校书郎。时魏公已为 相,复移书魏公诉贫,且老不能从州县待改官,譬豫章橘柚非老人所种,且言天 下官岂以某故冗耶?欧文忠亦为言,遂以霸州文安县主簿,同姚癖编修《太常因 革礼》云。

    杨文公《谈苑》载周世宗尝为小诗示窦俨,俨言今四方僭伪,主各能为之, 若求工则废务,不工则为所窥,世宗遂不复作。度当时所作诗必不甚佳,故俨云 尔。非世宗英伟,识帝王大略,岂得不以俨言为忤?又安能即弃去?信为天下者 在此不在彼也。安禄山亦好作诗,作《樱桃诗》云:樱桃一篮子,半青一半黄。 一半寄怀王,一半寄周贽。或请以“一半寄周贽”句在上则协韵,禄山怒曰:岂 肯使周贽压我儿耶?因读禄山事迹及之,聊发千载一笑。

    《唐书》载陆馀庆与赵正固、卢藏用、陈子昂、杜审言、宋之问、毕御名、 郭袭微、司马子微、释怀一为方外子友。正固、袭微名迹不甚显,审言、之问辈 皆一时文士杰出,子微超然物外,怀一又佛氏人,固患交游多则多事,然亦何可 尽绝,诚使有审言、之间之徒赋诗论文,子微谈方外之事,怀一论释氏之说,朝 夕相与从容于无事之境,其乐岂可既乎?史言方武后、中宗时,士多暴贵骤显, 其祸败诛死亦不旋踵,独馀庆官太子詹事,虽不甚显,讫无咎悔,观其所处若此, 世间忧患其孰能累之?吾去市朝,久窜迹深山穷谷之间,不复与当世士相接,士 亦莫肯从吾游,独念有如此十人者,或可庶几馀庆之志,而唯故人子二三辈与门 生时时相遇,文采议论灿然可观,求子微、怀一盖沅江九肋也。馀庆有子ロ为中 书令萧嵩所知,嵩罢宰相,后来者使阴求其短,ロ乃曰:与人交,过且不可言, 而况无有乎?盖ロ犹有馀庆风烈,吾诸儿虽碌碌,亦若修谨厚重者,尚能推吾志 为陆ロ否耶?  

    道士杨大均蔡州人,善医,能默诵《素问》、《本草》及两部《千金方》, 四书不遗一字,与人治病诊脉不出药,但云此病若何,当服何药,是在《千金》 某部第几卷,即取纸书授之,分两不少差。余在蔡州亲见其事类若此。余尝问   《素问》,有记性者或能诵,《本草》则固难矣,若《千金》但药名与分两剂料, 此有何义而可记乎?大均言古之处方皆因病用药,精深微妙,苟通其意,其文理 有甚于章句偶俪,一见何可忘也?大均本染家子,事父孝,医不受赇谢,积其斋 施之馀,葬内外亲三十八丧。方宣和间道教盛行,自匿名迹,惟恐人知。蔡鲁公 闻之,亲手以书延致,使者数十返不得,己一往留数日即归,不受一钱。余在南 京,尝许余避难来山中,未及行而虏陷蔡州。后闻虏知其名,厚礼之,与之俱去, 今不知存亡,使其果来,虽未可遽为司马子微,此亦一胜士也。因论馀庆事,怅 然怀之。

    晋人贵竹林七贤,竹林在今怀州修武县,初若欲避世远祸者,然反由此得名, 嵇叔夜所以终不免也。自东汉末,世人以名节为重,而三君八顾之论起,及党锢 兴,天下豪杰无一人全者。孔北海虽不在其间,而不容于曹操,亦生名高故也。 当时雍容隐显,皆不失其操者,惟管幼安尔。七人如向秀、阮咸亦碌碌常材,无 足道,但依附此数人以窃声誉。山巨源自有志于世,王戎尚爱钱,岂不爱官?故 天下少定皆复出,巨源岂戎比哉!而颜延之概黜此二人,乃其躁忿私情,非为人 而设也。唯叔夜似真不屈于晋者,故力辞吏部,可见其意。又魏宗室婿安得保其 身,惜其不能深默,绝去圭角,如管幼安则庶几矣。阮籍不肯为东平相,而为晋 文帝从事中郎,后卒为公卿作《劝进表》,若论于嵇康前,自宜杖死。颜延之不 论此而论涛、戎,可见其陋也。

    《高僧传》略载孙绰《道贤论》,以当时七僧比七贤,竺法护比山巨源,帛 法祖比嵇叔夜,竺法乘比王中,竺法深比刘伯伦,支道林比向子期,竺法兰比 阮嗣宗,于道邃比仲容,各以名迹相类者为配,惜不见全文。七人支道林最著,  其馀亦班班见《世说》。晋人本超逸,更能以佛理佐之,宜其高胜不凡。但恨当 时未有禅,经文传者亦未广,犹以老庄为宗。竺法深,王敦之弟,贤于王氏诸人 远矣,即支遁求买沃州报之,未闻巢由买山而隐者,盖遁犹输此一著,想见其人 物也。  

    陆机以齐王ぁ矜功自伐,作《豪士赋》刺之,乃托身于成都王颖,谓可康隆 晋室,此在恩怨爱憎之间尔。处危乱之世而用心若此,又济之以贪权喜功,虽欲 苟全,可乎?机初入朝,卢志问陆逊、陆抗于君远近,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珏。 既起,陆云曰:殊邦遐远,客王未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祖父名播四海,岂 不知耶?晋史以为议者以此定二陆优劣,意机优乎?云优乎?度晋史意,不节于 云传而书于机传,盖谓机优也。以吾观之,机不逮云远矣,人斥其祖父名固非, 是吾能少忍,未必为不孝;而亦从而斥之,是一言之间,志在报复,而自忘其过, 尚能置大恩怨乎?若河桥之败,使机所怨者当之,亦必杀矣。云爱士不竞,真有 过机者,不但此一事。方颖欲杀云,迟之三日不决,以赵王伦杀赵浚,赦其子骧, 而复击伦事劝颖杀云者,乃卢志也。兄弟之祸志应有力。哀哉!人惟不争于胜负 强弱,而后不役于恩怨爱憎,云累于机为可痛也!

    阮籍既为司马昭大将军从事,闻步兵厨酒美,复求为校尉。史言虽去职,常 游府内,朝晏必预,以能遗落世事为美谈。以吾观之,此正其诡谲,佯欲远昭而 阴实附之,故示恋恋之意,以重相谐,结小人情伪,有千载不可掩者。不然籍与 嵇康当时一流人物也,何礼法疾籍如仇,昭则每为保护,康乃遂至于是,籍何以 独得于昭如是耶?至《劝进》之文,真情乃见。籍著《大人论》,比礼法士为群 虱之处衤昆中,吾谓籍附昭乃衤昆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使王凌、丘俭等 一得志,籍尚有噍类哉!

    《洛阳伽篮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虽盛暑曝之日中,经旬不坏。今玉 友之佳者亦如是也。吾在蔡州,每岁夏以其法造寄京师亲旧,陆走七程不少变。 又尝以饷范德孺于许昌,德孺爱之,藏其一壶忘饮,明年夏复见发,视如新者。 白堕酒,当时谓之鹤觞,谓其可千里遗人,如鹤一飞千里;或曰骑驴酒,当是以 驴载之而行也。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蕖倾白堕”,恐难便作酒用。 “吴下有馔鹅设客”,用王逸少故事,言“请过共食右军”,相传以为戏,倾曰 “白堕”,得无与“食右军”为偶耶?  

    《续汉?礼仪志》记岁八月民年八十赐玉杖,端以鸠为饰。鸠者,不噎之鸟, 欲老人不噎。而《风俗记》又言汉高帝与项籍战京索间,兵败伏丛薄中,有鸠鸣 其上,追者不疑,得免,即位作鸠杖赐老人。此绝无稽考,高祖虽败,其肯伏丛 薄耶?余亲戚有为光州守,得古铜鸠一,大半掌许,俯首敛翼,具尾足,若蹲伏, 腹虚其中,有圈穿腹,正可受杖,制作甚工,以遗余,疑即汉鸠杖之饰。因以为 杖饰,盖头轻而尾重,举之则探前偃后,盖如此乃可取力,此所以佐老人也。  

    陆希声所隐君阳山或曰颐山,在宜兴湖γ,今金沙寺其故宅也。建炎己酉春 虏犯维扬,余从大驾渡江,夜相失,从吏皆□亡去,与刘希范徒步间道至常州, 南遇溃兵,欲为劫遮,余二人不得去,适有小校驰马自旁过,则余钱塘旧麾下也。 亟下拜,馀卒乃其所隶,亟叱去,挽小舟授予,教使入荆溪,走长兴。是日微小 校,几不免,夜抵湖γ,因求宿金沙寺,中夕不能寐,起行寺外,月色翳翳然, 因记希声旧庐。时予慕此山久矣,望之若不可得,安知今乃与汝曹从容燕息且六 七年乎?余家有希声自著《君阳山记》一卷,叙其景物亭馆,略有二十馀处,如 辋川即为兵火所焚毁矣。后为相既罢,迫凤翔李茂贞兵,避难死道上,盖不能终 有其居也。希声材本无他长,隐操亦无可录,故不量力,幸于苟得,以丧其身。 与朱朴、陆鲁望同召,其志趣略与朱朴相类,尚不如鲁望能辞行,即老甫里也。 方闲居时内供奉僧光以善书得幸,常从希声授笔法,祈使援己,乃以诗寄之云: 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头僻人。光即 以名达贵幸,乃得召。昭宗末年求士甚急,其志良可哀,观其倾倒于朱朴,则待 希声宜亦然,不得已取之左右,正坐卢携、崔缁郎辈不能致天下贤者故尔。然所 获乃如希声,能无愧其君乎?晋事亦见杨文公《谈苑》。国初去唐未远,犹有所 传闻,文公之言宜可取信。而修《新唐书》无取以献者,故传辞甚略,后世犹得 借其山以为重也。

    杜子美诗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值风云会,扶颠始 知筹策良。此谓张镐也,旧史载镐风仪伟岸廓落,有大志,好谈王霸大略,读子 美诗尚可想见其人。杜周士《人物志》云:至德初诏朝臣各举所知,萧昕为起居 舍人,荐镐,以褐衣召见,拜左拾遗,来填为赞善大夫,镐荐材堪将帅。《唐书》 镐传皆不载,而镐传云:天宝末杨国忠执政,求天下士为己重,闻镐材,荐之, 释褐拜左拾遗。二书言镐得官略同。若天宝末果已用于国忠,则至德初安得更为 昕荐耶?国忠为相在天宝十二载,去乱先一年,正淫湎极恶之际,岂知以天下士 为重?亦非子美所谓“征起适值风云”会者也。至填传乃云:始用张镐,荐为颖 川太守,以母忧去。禄山反,再用张自荐,夺丧复为颍川。今纪书自赞善大 夫为颍川太守在天宝十四载,即至德元年禄山反后,与《人物志》合。是镐方起 家,何能及?而张自兄弟自京师陷即从禄山,未尝见明皇,亦何为复荐? 史于事谬误如此,则镐之失无足怪。昕亦可谓知人矣!昕本笃厚长者,造次不 失臣节,此二事尤奇特,恨史不能表出之,天下多士,左右近臣皆能为国得将相 如昕,乱何足平也。    

    元次山父延祖为春陵丞,辄弃官去,曰:人生衣食可适饥饱,不宜复有所须, 每灌园掇薪以为有生之筱,外此吾不思也。余少观此,未尝不三复其言。今叨冒 已过多,乃得复行延祖之志,自安一壑,其愧之深矣。然安禄山反,延祖召次山 等戒之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励名节,无近羞辱。则知古之君臣 父子相期亦不必皆出一道,但问义所安否如何,故次山出举进士制科,慨然以当 世为念,随其所为皆有以表见,岂延祖亦固知次山可语是耶?余老矣,自度无补 于世,但恨汝等材不逮次山,不敢为延祖之言,今从吾于此固善,苟自激昂,虽 州县簿书□□之役,粗有一事可施于民,亦不禁汝曹仕也。若非其义,虽一日九 迁,不特为士者耻之,正恐不免羞辱,亦延祖之所畏也。

    苏州白乐天手植桧在州宅后池□光亭前,余政和初尝见之,已槁瘁,高不满 二丈,意非四百年物,真伪未知也。后为朱冲取献,闻槁死于道中,乃以他桧易 之,禁中多不知。又有言华亭悟空禅师塔前桧亦唐物,诏冲取之,桧大不可越桥 梁,乃以大舟即华亭泛海出楚州以入汴,即行一日,张帆风猛,桧枝与帆低昂不 可制,舟与人皆没。长兴大雄寺陈霸先宅庭亦有大桧,中空,裂为四枝,荫半庭, 质如金石,相传以为霸先所植。又欲取以献,会闻悟空桧沉海,乃已。贤者因物 幸托以不朽,然此三桧,一槁死于道,一沉于海,一仅以免,盖欲为道旁橛株不 可得也。

    前辈尝记太宗命待诏蔡裔增琴阮弦各二,皆以为然,独朱文济执不可,帝怒, 屡折辱之。乐成,以示文济,终不肯弹二乐,后亦竟废不行。崇宁初大乐缺徵调, 有献议请补者,并以命教坊燕乐同为之。□使丁仙现云:音已久亡,非乐工所能 为,不可以意妄增,徒为后人笑。蔡鲁公亦不喜。蹇授之尝语予云:见元长屡使 度曲,皆辞不能,遂使以次乐工为之,逾旬献数曲,即今《黄河清》之类,而声 终不谐,末音寄杀他调。鲁公本不通声律,但果于必为,大喜,亟召众工按试   《尚书》少庭,使仙现在傍听之,乐阕有得色,问仙现何如,仙现徐前环顾坐中 曰:曲甚好,只是落韵。坐客不觉失笑。

    郑处诲《明皇杂录》记张曲江与李林甫争牛仙客实封,时方秋,上命高力士 以白羽扇赐之。九龄惶恐,作赋以献,意若言明皇以忤旨将废黜,故方秋赐扇以 见意。新书取载之本传,据《曲江集?赋序》云:开元二十四年盛夏,奉敕大将 军高力士赐宰相白羽扇,九龄与焉。则非秋矣,且通言宰相,则林甫亦在,非特 为曲江而设也。所谓“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者,彼自知仙客之忤,而 惧林甫之谗,故因致意尔。不然帝□□□黜而迫之以扇?不亟□□□□□□□□ □□□□□□□□□□□容,尚何足为□□□□正君子大节进退,而一言之误遂 使善恶相反,不可不辨,乃知小说记事,苟非耳目所接,安可轻书也?  

    祖宗故事:进士廷试第一人及制科一任回必入馆,然须用人荐,且试而后除。 进士声律固其习,而制科亦多由进士,故皆试诗赋一篇。唯富郑公以茂材异等起 布衣,未尝历进士,既召试,乃以不能为诗赋恳辞,诏试策论各一,自是遂为故 事,制科不试诗赋自富公始。至子瞻复不试策而试论三篇。

    人欲常和豫快适,莫若使胸中秋毫无所歉,《孟子》言仰不愧天,俯不怍人 为一乐,此非身履之,无以知圣贤之言为不妄也。吾少从峡州一老先生乐君嘉问 学,乐君好举东海延笃,书语人曰:笃云吾昧爽梳栉,坐于客堂,朝则诵羲文之 《易》,虞夏之《书》,历姬旦之典礼,览仲尼之《春秋》;夕则逍遥内阶,咏 《诗》南轩,百家众氏投而作,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不知世之有人,己 之有躯。其所以然者,乃在于自束修以求为□□□□□不忠□□□不陷于不孝, 上交不陷,下交不□,因自谓有得于笃者。今士大夫出入忧患之域,艰险百罹, 未尝获伸眉一笑,其间虽或出于非意,然推其故,非得罪于君亲,则必不能无愧 于上下之交。苟免此四事,未有不休休然者。童子之所闻,久而后知也。

    《归去来辞》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此陶渊明出处大节,非胸 中实有此境,不能为此言也。前辈论贾岛《送炭诗》云“暖得曲身成直身”,盖 虽微事,苟出其情,终与摹写仿效,牵率而成者异也。今或内实躁忿而故为阔肆 之言,内实柔懦而强作雄健之语,虽用尽力,使人读之终无味。杜子美云:水流 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吾尝三复,爱之,或曰:子美安能至此?是非知子美者。 方至德大历之间,天下鼎沸,士固有不幸罹其祸者,然乘间蹈利,窃名取宠亦不 少矣。子美闻难□开尽室远去,及一召用,不得志,卒饥寒转徙巴峡之间而不悔, 终不肯一引颈而西笑,非有不竞迟留之心安能然?耳目所接,宜其了然,自与心 会□固与渊明同一出处之趣也。

    杜为司徒,年过七十未请老,裴晋公为舍人,因高郢致仕命,辞曰:以年 致仕抑有所闻,近代寡廉,罕由斯道。盖议之也。元初诏起范蜀公为提举万寿 观,力辞不至,其表曰:六十三而致仕,抑有前闻,七十四而复来,岂云得体? 蜀公性真纯,暮年文字尤简直,不甚经意。时文潞公方以太师入为平章军国重事, 览之笑曰:景仁也,不看脚下。知其意不在己也。

    司马温公作独乐园,朝夕燕息其间,已而游嵩山叠石溪而乐之,复买地于旁 以为别馆。然每至不过数日复归,不能常有,故其诗有“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 家”之句,今余既家于此,客至留连,未尝不爱赏顾恋不能去,而余浩然自以为 主,有公之适而无公之恨,岂不快耶!  

    旧学士院在枢密院之后□□□与枢密后廊中分,门乃西向,主堂虚以待皇帝 行幸,非学士所得常居。惟礼上之日得□,岂其冀受院吏参谒而已,其后为主廊, 北□□出质殿,则所谓北门也,学士仅有直舍分于门之两旁,每□院受诏,乃与 中使坐主廊。余为学士时始请癖□直舍各分其一间与北门通为三,以照壁限其中, 屏间命待诏鲍询画花竹于上,与玉堂郭□《春江晚景》屏相配,当时以为美谈。 后闻王丞相将明为承旨太上皇眷爱之厚,乃旁取西省右正言厅以广之,中为殿曰 右文,则非复余前日所见矣,同时流辈殆尽为之慨然也。

    欧文忠《内制集序》历叙其为学士时事,幸藏其稿以为退居谈笑之资,略云: 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冬日。睡馀支枕,顾瞻玉堂,如在天上。时览所载,以 夸田夫野老。士大夫争诵之,盖愿欲为公而不可得也。然公屡请,得谢归,不及 年而薨,未必能偿此志。而余向者辱出公后,亦获挂名于石刻之末,暑风冬日, 享之此地,乃十有一年,如公所云实饱之矣。但比岁戎马之馀,触事兴念,不能 尽终前日之志,为可恨。每念为学士者不为不多,未必皆知此,适如公知之而不 及享,余享之而不得久,则天下如意事岂易得耶?

    晁任道自天台来,以石桥藤杖二为赠,自言亲取于悬崖间,柔韧而轻坚,如 束筋。余往自许昌归,得天坛藤杖数十,外圆,实与此不类,而中相若,时余年 四十三,足力尚强,聊以为好,而非所须,置之室中不及用,悉为好事者取去。 今老矣,行十许步辄一歇,每念之,不可复致而得,任道之惠,盖喜不自胜也。 门生邵大受复遗淳安木竹杖六节,密而内实,略如天坛,藤间有突起如鹤滕者, 非峭劲敌风霜不能尔也。此即赞宁《笋谱》:本出钱塘灵隐山。今不知有否,当 求其种,植之以为后计。晋人谓许远游健于登陟,不特有胜情,亦有济胜之具。 今吾所以济胜者不求之足而求之杖,亦安知杖之非吾足乎?若遇远游,当不免一 笑,使孔光见之,可免为灵寿之辱也。  

    欧文忠作《范文正神道碑》,累年未成,范丞相兄弟数促之,文忠以书报曰: 此□□□作敌兵尚□□□□□之业□□□□□□□客尚□也。余尝于范氏□□此 □□后□□初为西帅时与许公释憾事□□□□□□相约□□□相得之曰:无是, 吾翁未尝□□□□也,请□□易之。文忠怫然曰:此吾所□巩□□少年何□□□ □相即自刊去二十馀字□□□既以碑□□□文忠却之曰:非吾文也。□□载□献 太后文正□谓仁宗,欲率百官拜殿□□□□□□苏□□修《因革礼》见此礼实尝 行,公□□□其误,则铭志书事固不容无误,前辈所以不□许人也。范公忠义, 欲以身任社稷,当西方谋帅若不受命则已,苟任其责,将相岂可不同心,欢然释 憾乃是美事,亦何伤乎?然余观文正奏议每诉有言,多为中沮,不得行,未几例 改授观察使,韩魏公等皆受而公独辞,甚力至欲自械系以听命,盖疑以俸厚□之, 其后卒以擅答元昊书罢帅夺官,则许公不为无意也。文忠盖录其本意,而丞相兄 弟不得不正其末,两者自不妨,惜文忠不能少损益之,解后世之疑。岂碑作于仁 宗之末,犹有讳而不可尽言者,是以难之耶?  

    子瞻《山光寺诗》“野花鸣鸟亦欣然”之句,其辩说甚明,盖为哲宗初即位, 闻父老颂美之言而云。神宗奉讳在南京,而诗作于扬州。余尝至其寺,亲见当时 诗刻,后书作诗日月,今犹有其本。盖自南京回阳羡时也,始过扬州则未闻讳, 既归自扬州,则奉讳在南京事不相及,尚何疑乎?近见子由作《子瞻墓志》载此 事,乃云公至扬州,常州人为公买田书至,公喜而作诗,有“闻好语”之句,乃 与辩辞异,且闻买田而喜可矣。野花啼鸟何故而亦欣然,尤与本意不类,岂为志 □未尝深考而误耶?然此言出于子由,不可有二,以启后世之□。余在许昌时志 犹未出,不及见,不然当以告□□过也。

    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或疑有他疾,过客遂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 □许昌者,景仁绝不置疑,即举袂大恸,召子□□□□遣人□其家子弟徐言此传 闻,未□□□□□□□□否得实吊之未晚,乃遣仆以往子瞻□□大笑,故后□□ 汝州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或相传为已死。未几复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 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后,纹严,小舟从此 逝,江海寄馀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 孥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 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  

    文潞公知成都偶大雪,意喜之,连夕会客达旦,帐下卒倦于应待,有违言忿 起,折其井亭,共烧以御寒。守衙军将以闻,公曰:今夜诚寒,更有一亭,可折 以付馀卒。复饮至常时而罢,翌日徐问先折亭者何人,皆杖脊配之。    

    沈翰林文通喜吏事,每觉有疾,药饵未验,亟取难决词状连判数百纸,落笔 如风雨,意便欣然。韩持国喜声乐,遇极暑辄求避,屡徙不如意,则卧一榻,使 婢执板缓歌不绝声,展转徐听,或颔首抚掌,与之相应,往往不复挥扇。范德□ 喜琵琶,暮年苦夜不得睡,家有琵琶、筝二婢,每就枕即使杂奏于前,至熟寐乃 方得去。人性固不能无嗜好,亦是不能处闲,故必持一物而后遣。余少时苦上气, 每作辄不能卧,药饵起居须人乃能办。侍先君官上饶,一日秋晚游鹅湖,中夕疾 作,使令既非素所知,箧中适不以药行,喘懑顷刻不度,起吹灯据案,偶见一   《易》册,取读数十板,不觉遂平。自是每疾作,辄用此术,多愈于服药,然均 不免三公之累也。

    前辈作四六,不肯多用全经语,恶其近赋也。然意有适会,亦有不得避者, 但不得强用之尔。子瞻作《吕申公制》云:既得天下之大老,彼将安归?乃至国 人皆曰贤,夫然后用。气象雄杰,格律超然,固不可及。刘丞相莘老旧以诗赋知 名,晚为表章,尤温润闲雅。《青州谢上表》云:虽进退必由其道,每愿学于古 人。然功烈如此,其毕终难收于士论。何伤其用经语也?自大观后时流争以用经 句为工,于是相与□次排比,预蓄以待问,不问其如何,粗可牵合则必用之,虽 有甚工者,而文气扫地矣。

    孙龙图莘老喜读书,晚年病目,乃择卒伍中识字稍解事者二人,使其子端取 西汉、《左氏》等数书,授以句读,每瞑目危坐室中,命二人更读于傍,终一策 则易一人,饮之酒一杯,使退,卒亦自喜不难。今吾虽力屏俗事,然至书帙则习 气未除,亦不能遽忘此累,幸左右无此黠者以益其疾,每顾一二村童,殆是良药 也。    

    □都观在缙云县东四十里,旧传黄帝炼丹其上,今为道观。唐李阳冰为令时 书“黄帝祠宇”四大字尚存,山水奇秀,见之图画,殆不可名状。己酉冬避地, 将之处州,道缙云,暂舍于县南之灵绛院束丛,欲往游,闻溃兵入境,遽止。其 东十里有崇道院,谓之小仙都,一日可往返。兵既退,乃乘闲冒微雪过之,时腊 已穷矣,迂折行山峡中,两傍壁立,溪水贯其下,多滩濑,遵溪而行,峻厉悍激, 与雪相乱。山木搀天,每闻谷中号声,风辄自上下,雪横至击面,仆夫却立,几 不得前,既至山,愈□□愈猛,溪流益急,旁溪有□石拔起数百丈,不相倚附, 其最大者二□,如人行俯而相先后,俗名新妇阿家石,望之如玉笋拥□。仰视神 观,耸然欲与之俱升。寒甚,不可久留,乃还至家,已入夜。四山晃荡尽白,不 能辨道,索酒饮,无有,燃松明半车仅得温。今日热甚,聊为一谈,望梅尚可止 渴,闻此当洒然也。    

    唐制取七甲进士,明经二科。本朝初唯用进士,其罢明经不知自何时。仁宗 庆历后稍修取士法,患进士诗赋浮浅,不本经术。嘉三年始复明经科,而限以 间岁取士。旧进士工于诗赋,有声场屋者,往往一时皆莫与之敌,如壬沂公、郑 毅夫数人取解者试皆为第一,谓之三元。王签书岩叟记问绝人,首应明经乡贡, 及南省殿试亦皆第一,复科以来一人而已,谓之明经三元。

    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而或者暴人之短,私为喜怒,此何 理哉!世传《碧云》一卷为梅圣俞作,皆历诋庆历以来公卿隐过,虽范文正 亦不免。议者遂谓圣俞游诸公间,官竟不达,怼而为此以报之。君子成人之美, 正使万有一不至,犹当为贤者讳,况未必有实。圣俞贤者,岂至是哉?后闻之, 乃襄阳魏泰所为,嫁之圣俞也,此岂特累诸公,又将以诬圣俞。欧文忠《归田录》 自言以唐李肇为法,而少异者不记人之过恶。君子之用心当如此也。    

    国初犹右武廷试进士,多不过二十人,少或六七人。自建隆至太平兴国二年 更十五榜,所得宰相毕文简公一人而已。自后太宗始欲广致天下之士,以文治, 是岁一百九人,遂得吕文穆公为举首,与张仆射齐贤,宰相二人。自是取人益广, 得士益多,百馀年间得六人者一榜:杨真榜王岐公、韩康公、王荆公、苏子容、 吕晦叔、韩师朴。得四人者二榜:苏参政易简榜李文正、向文简、寇莱公、王魏 公,而岐公、康公、荆公皆连名。得三人者三榜:王沂公榜沂公、王文惠、章郇 公,刘辉榜刘莘老、章子厚、蔡持正。改科后焦韬榜徐择之、白蒙亨、郑达夫, 毕渐榜杜钦美、唐钦叟、吕元直。中间或一人两人而□辉、刘莘老、章子厚。二 人榜亦连名,盖莫多于苏杨二榜,而王岐公等三人皆第一甲,而连名尤为盛也。

    国朝状元为宰相,自吕文穆公蒙正后五十年间,相继得者三人:王沂公、李 文定、宋元宪,元宪后百馀年间未有继者。至靖康元年何丞相文缜始为之。梓州 临潼当两蜀之冲,有庙极灵,凡蜀之举子入贡京师者,必祷于祠下以问得失,无 一不验。文缜尝语余顷欲谒而忘之,翌日行十馀里始悟,亟下马还望默祷而拜, 是夕梦入庙庭,神在帘中以诰投帘外授文缜,发视之,略如今之诰,亦有词文, 缜犹能成诵,略□有云:朕临轩策士云云,得十人者今汝褒然为举首云云,具结 衔具所授官。文缜觉而思曰:今廷试无虑五百人,而言十人殆以是戏我耶?既唱 名,果为魁,而第一甲傅崧卿以南省魁升附前甲,末始悟十人谓第一甲也。其所 授官与诰略同,文缜又言尝询他日历历具告,而不肯言,然为相不久,遂委身沙 漠,亦尝预知之否耶?  

    本朝官称初无所依据,□一时□□者自为,后遂因之不改。观文、资政殿皆 有大学士,观文称大观文,而资政称大资,此何理耶?宣和间蔡居安除宣和殿大 学士,从资政学士称大宣。是时方重道术,驺唱声于路,听者讹为大仙,人以为 笑,遂改为大学士。学士有三,而此独以大名,又何以别耶?龙图阁学士旧谓之 老龙,但称龙阁,宣和以前直学士、直阁同为称,未之有别也。末年陈亨伯为发 运使,以捕方贼功进直学士,佞之者恶其下同直阁,遂称龙学,于是例以为称。 而显谟阁直学士、徽猷阁直学士欲效之,而难于称谟学、猷学,乃易为阁学。阁 学士有三,亦何以别耶?然阶官皆二字,而中大夫独一字,举世称中大不以为非, 则大学、阁学亦何足怪也。

    古者举大事皆避月晦,说者以阴之穷为讳。《春秋》晋楚鄢陵之战特书“甲 午晦”以见讥,鲁震夷伯之庙书“乙卯晦”以见异是也。南郊必用冬至之日,周 礼也。圣四年当郊而日至适在晦,宋元宪公为相,预以为言,遂改为明堂,议 者以为得礼。有国信不可无儒臣,艺祖四年郊,日至亦在晦,先无知之者,至期 窦俨始上闻,不得已乃用十六日甲子,非日至而郊,惟此一举,讲之不素也。  

    晏元宪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 预办,客至旋营之。顷有苏丞相子容尝在公幕府见每有嘉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 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灿 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幸以 为常,前辈风流未之有比。

    晏元宪平居书简及公家文牒未尝弃一纸,皆积以传书,虽封皮亦十百为沓, 暇时手自持熨斗贮火于傍炙香匙亲熨之,以铁界尺镇按上,每读得一故事则书以 一封皮,后批门类按书吏传录,盖今类要也。王莘乐道,尚有数十纸,余及见之。

    赵清献公自钱塘告老归钱塘州宅之东消暑堂之后旧据城横为屋五间,下   间虚白堂,不甚高大而最超出州宅及园圃之中,故为州者多居之,谓之高斋。 既治第衢州,临大溪,其傍不远数步亦有山麓屹然而起,即作别馆其上,亦名高 斋。既归,唯居此馆,不复与家人相接,但子弟晨昏时至。以二净人、一老兵为 役,早不茹荤,以一净人治膳于外功德院。号馀庆,时以佛慧师法泉主之,泉聪 明高胜禅林,言泉万卷者是也。日轮一僧伴食,泉三五日一过之,晚略取肉及 脯于家,盖不能终日食素。老兵供扫除之役,事已即去,唯一净人执事其傍,暮 以一风炉置大铁汤瓶,可贮斗水,及列盥漱之具,亦去。公燕坐至初夜就寝,鸡 鸣净人治佛室香火,三击磬公乃起,自以瓶水额面,趋佛室。暮冬尚能日礼百拜, 诵经至辰时。余年二十一尝登高斋,尚仿佛其处,后见公客周竦道其详,欣然慕 之。今吾居此,日用亦略能追公一二,但不能朝食素,精进佛事,愧之尔。

    赵清献公好焚香,尤喜薰衣,所居既去,辄数月香不灭。衣未尝置于箩□□ □□方五六尺设薰炉,其下常不绝烟,每解衣投□□乌人节气,四体诚不可不 使洁清。《孟子》言: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违之。故虽有恶人,斋戒沐浴, 可以事上帝,此非独为喻者设也。佛氏言众香国,而养生炼形亦必以香为主,故 焚柴以事天,燔萧以供祭祀,达神明而通幽隐,亦一道耳。章子厚自岭表远为余 言神仙升举事云:形滞难脱,临行亦须假名香百馀斤焚之,佐以此行,幸能办。 意自言必升举也,坐客或疑而未和,公举近岁庐山有崔道人者积香数斛,一日尽 发,命弟子置五老峰下徐焚之,默坐其旁,烟盛不相辨,忽跃起已在峰顶上。语 虽近奇,然理或有是。  

    传禅者以云门、临济、沩仰、洞山、法眼为五家宗派,自沩仰、而下其取人 甚严,得之者亦甚少,故沩仰、法眼先绝,洞山至大阳警延所存一人而已。延仅 得法远一人,其徒号远录公者,将终以教付之,而远言吾自有师,盖叶县省也。 延闻拊膺大恸,远止之曰:公无忧,凡公之道吾尽得之,顾吾初所从入者不在是, 不敢自昧尔。将求一可传公道者与受之,使追以嗣公,可乎?许之,果得清华严, 清传道楷,楷行解超绝。近岁四方谈禅唯云门、临济二氏,及楷出,为云门、临 济而不至者,皆翻然舍而从之。故今为洞山者几十之三,斯道固无彼此,但末流 不能无弊。要之与之严者,其得之必精,得之精者,其传之必远,此洞山所以虽 微而终不可泯也。

    人之学问皆可勉强,惟记性各有分量,必禀之天,譬之著棋极力,不过能进 其所能,至于不可进,虽一著终老不能加也。制科六论以记问为主,然前辈独张 安道、吴参政长文题目终身不忘,其馀中选后往往即忘之,盖初但熟记耳。吴正 肃公登科为苏州签判,至失心,几年医饵,以一醉膏乃差,暮年复作,遂不可治。 晏元宪、杨文公皆神童,元宪十四岁、文公十一岁真宗皆亲试以九经,不遗一字, 此岂人力可至哉!神童不试文字,二公既警绝,乃复命试以诗赋,元宪题出适其 素尝习者,自陈请易,文公初试一赋,立成,继又请至五赋乃已,皆古所未闻也。

    饶州自元丰末朱天锡以神童得官,俚俗争慕之,小儿不问如何,粗能念书, 自五六岁即以次教之五经,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教者预为价,终一经偿 钱若干,昼夜苦之。中间此科久废,政和后稍复,于是亦有偶中者,流俗因言饶 州出神童,然儿非其质,苦之以至死者盖多于中也。    

    镇江招隐寺戴宅、平江虎丘灵岩寺王宅、今何山宣化寺何楷宅既皆为寺, 犹可仿佛其故处。何山无甚可爱,浅狭仅在路傍,无岩洞,有泉出寺西北隅,然 亦不甚壮。招隐虽狭而山稍曲复幽邃,有虎跑、鹿跑二泉,略如何山,皆不能为 流。唯虎丘最奇,盖何山不如招隐,招隐不如虎丘。平江比数经乱兵,残破,独 虎丘幸在,严陵七里濑在洞下二十馀里,两山耸起壁立,连亘七里,士人谓之泷, 讹为笼,言若笼中。因为初至为入泷,既尽为出泷。泷本音申江反,□□□以为 若笼,谬也。七里之间皆滩濑,今因沈约诗□为一名□是严陵滩最大居其中。范 文正公□□□中作祠堂山上,命僧守之,山峻无□□□□□□□□□□钓□乃□ □□□与滩不相及,突□□□□仆略如□,上平可坐数十人,因以名尔。郭□居 天柱峰在余杭县界,今为洞霄官,有大涤洞天,见《晋书?隐逸传》。此五者天 下所共闻,仅在浙江数州之间,其四皆吾熟游,而洞霄宫距吾山无三百里,吾领 官事二十年,独未暇一至,孰谓吾为爱山者耶?

    张景修字敏叔,常州人,笃厚君子,少以赋知名,而喜为诗,好用俗语,尝 有《谢人惠油衣》云:何妨包裹如风橐,且免淋漓似水鸡。久在选调,家素贫, 晚始改官,既叙年,得五品服,作诗寄所厚云:白快近来逢素发,赤穷今日得朱 衣。人或以为笑,然此其性所好,他诗多佳语,不皆如是也。  

    司马文正公在洛下与诸故老时游集,相约酒行、果实、食品皆不得过五,谓 之真率。会尝见于诗。子瞻在黄州,与邻里往还,子瞻既绝俸,而往还者亦多贫, 复杀而为三,自言有三养,曰: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今予所 居,常过我者许誉□餐□□之三□□□□□□客之道□□□肯远来者至□□□ 一二,然山居馔具不时得,吾又不能多饮,乃□□二者而参行之,戏以语客曰: 古者待宾客之礼有燕有享,而享其杀也,施之各有宜;今邂逅而集者,用子瞻以 当享非时而特会者,用温公以当燕遇所当用必先举以告客。虽无不笑,然亦莫吾 夺也。  

    石长卿眉州人,尝从黄鲁直黔中数年,数为予诵鲁直晚年诗句得意未及成者 数联,犹记其一云:人得遨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以为尤所珍爱者,不肯 轻足成之。

    士大夫家祭多不同,盖五方风俗沿习与其家法所从来各异,不能尽出于礼。 古者修其教,不易其俗,故周官教民,礼与俗二者不偏废,要不远人情而已。韩 魏公晚年裒取古今祭祀书,参合损益为《祭仪》一卷,最为得中,识者多用之。 近见翟公巽作《祭仪》十卷,而未之见也。问其大约,谓如或祭于昏,或祭于旦, 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其他大 抵类此,援证皆有据,公巽博学多闻,不肯碌碌同众,所见必每过人也。

    俞澹字清老,扬州人,少与鲁直同从孙莘老学于涟水军,鲁直时年十七八, 自称清风客,清老云:奇逸通脱,真骥子堕地也。尝见其赠清老长歌一篇,与今 诗格绝不类,似学李太白,而书乃学周越。元间清老携以见鲁直欲毁去,清老 不肯,乃跋而归之。黄元明云:鲁直□□诗千馀篇,中岁焚三之二,存者无几, 故自名□□集。其后稍自喜,以为可传,故复名《敝帚集》。晚岁□刊定,止三 百八篇,而不克成,今传于世者尚几千篇也。  

    诸葛孔明材似张子房学学不同,子房出于黄老,孔明出于申韩。方秦之末可 与图天下者非汉高祖而谁,项羽决不足以有为也,故其初即归高祖,不复更问项 羽,异□□之徒,异矣。然而黄老之术不以身易天下,是以主谋而不主夺,图终 而不图始,阴行□□而不□□□□□□□帝得天下而己不与也。孔明有志于汉者, 而度曹操、孙权不在于是,故退耕以观其人,唯施之刘备为可,其过荀文若远矣。 以备不足与驱驰中原而吞操,宁远介于蜀,伺二氏之弊,乃矫汉末颓弱之失,一 齐之以刑名,错综万务,参名实,用法甚工,而有罪不贷,则以申韩为之也。 惟所见各得于心,非因人从俗以苟作此,所以为黄老而不流于荡,为申韩而不流 于刻,故卒能辅其才而成其志者也。    

    张子房不尽用其材,知高祖非三代之主也,彼假韩彭以为用,而终覆灭之。 子房□□谋矣,其可复以身为之乎?至惠帝父子之间,则不肯深与,乃托之商山 四老人。吾意卒能羽翼太子者,非四老人所办,其间曲折,子房实教之也。然而 与人谋而得天下,又有以定其后,以开万世之业,皆谢而不有,非近道者孰能为 之。若孔明则不然,刘备初未必有意复汉,盖自孔明发之,方委己以听,而内则 费、蒋琬,外则张飞、关羽之徒,材皆出已下,可役使不争,则何惮而不□□ □□在前是以姑□于□隅顾二人皆已老,苟□□经营,以及丕、登之世,犹反掌 尔。不幸备先死,继之者禅则无可言矣。使初视二人如高帝之于项籍,则据中原 而令四方,何刘璋之足窥乎?暮年数出关陕,岂其本意,知无可奈何,不得不为 此以保朝夕。盖为黄老则近道,为申韩则近术,黄老有不必为,而申韩必求胜, 此子房、孔明所以异欤?

    王荆公初未识欧文忠公,鲁子固力荐之,公愿得游其门,而荆公终不肯自通。 至和初为群牧判官,文忠还朝始见知,遂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之句,然荆公犹以为非知己也,故酬之曰:“它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     自期以孟子,处公以为韩愈,公亦不以为嫌。及在政府,荐可为宰相者三人同一 札子:吕司空晦叔、司马温公与荆公也。吕申公本嫉公为范文正党,滁州之谪实 有力,温公议濮庙不同,力排公而佐吕献可,荆公又以经术自任而不从公。然公 于晦叔则忘其嫌隙,于温公则忘其议论,于荆公则忘其学术,不如□安能真见三 公之为宰相耶?世不高公能荐人而服其能知人,苟一毫有蔽于中,虽欲荐之亦不 能知也。

    东方朔始作《答客难》,虽杨子云亦因之作《解嘲》,此犹是《太玄》、   《法言》之意,正子云所见也。故班固从而作《答宾戏》,东京以后诸以《释诲》、     《应间》纷然迭起。枚乘始作《七发》,其后遂有《七启》、《七摅》等,后世 始集之为《七林》。文章至此安得不衰乎?唯韩退之、柳子厚始复杰然知古作者 之意,古今文辞变态已极,虽源流不免有所从来,终不肯屋下架屋,《进学解》 即《答客难》也,《送穷文》即《逐贫赋》也,小有出入,便成一家。子厚《天 问》、《晋问》、《乞巧文》之类高出魏晋,无后世因缘卑陋之气,至于诸赋更 不蹈袭屈宋一句,则二人皆在严忌、王褒上数等也。    

    李德裕是唐中世第一等人物,其才远过裴晋公,错综万务,应变开阖,可与 姚崇并立,而不至为崇之权谲任数。使武宗之材如明皇之初,则开元不难,至其 卒不能免□□□□□□者,特怨恩太深,善恶太明,及堕朋党之累也。推其源流, 亦自其家法使然,彼吉甫于裴自尚以恩为怨,况牛僧孺、李宗闵辈实相与为胜 负者哉?故知房杜诚不易得,天下唯不争长、不争功则无事不可为,而房杜实履 之。世但言房乔能以己谋资杜如晦之断为难,不知彼既无所争,何但如晦视天下 无不可容者,英卫王魏固优为之,使一毫彼此有萌于中,岂特不能容天下,虽如 晦且将日操戈之不暇也。

    五代梁、唐、晋、汉四世人才无一可道者,自古乱亡之极未有乏绝如是,盖 唐之得士不过明经、进士两途,自郑畋死,大臣无复有人,而四世之君皆起盗贼 攘夺,故相与佐命者亦皆其徒,天下贤士何从而进哉?至周世宗承太祖之业,初 非自取以兵,而得王朴佐之,李之徒遂以类至,便郁然有治平之象,北取三关, 南定淮甸,无不如意,而中国之兵亦少弭,其不克成业者,君臣皆早死尔。天固 以是开真主之运欤?自是及本朝,硕大俊杰之人继起相望,岂相距五六十年间, 前四世独无有而今有之?其所以为天下者异也。禅代之际,尤人臣所难处,非其 有圣智,未必能善后,而范鲁公质从容复相艺祖者三年,晏然无纤毫之隙,前辈 名公皆心服其人,则虽姚崇、李德裕未必能及也。惜其谦慎隐晦,行事不尽见于 后世,只如群臣除议一事,自唐以来皆宰相自除而进书旨,常朝进见,非君国大 事不议,至鲁公始正之,皆请面受旨而后行,至今以为故事。此非特自谨嫌疑, 严君臣之分,将以革千载之失也。

    天地英灵之气钟为山川,山川之气降而为人,皆有常限,不可加损,君子小 人兼得之,不在此则在彼,譬人之元气皆有所禀,养之善则为寿考康宁,不善则 为疾病,未有无元气而能为人者也。是以治世多皆材,乱世多奸雄,均一气尔。 秦乱而后有陈胜、吴广、项籍,汉乱而后有曹操、袁绍兄弟、孙权父子,晋乱而 后有苻坚、石勒、刘渊之徒,唐乱而后有黄巢、朱全忠、李克用之徒,此岂偶然 而生哉?亦各有所授之,非若寻常龌龊庸流,泯然以为死生者也。晋以前不可详 考,唐自僖后人才日削,至于五代谓之空国无人可也。虽其□宜在黄巢等,然吾 观浮屠中乃有云门、临济、德山、赵州数十辈人卓然超世,是可与扶持天下,配 古名臣,苟得一人,必能办一事。然后知其散而横溃,又有在此者也,贤能之无 有,尚何足怪哉!

    欧文忠在滁州通判,杜彬善弹琵琶,公每饮酒,必使彬为之,往往酒行遂无 算,故有诗云:坐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此诗既出,彬颇病之,祈 公改去姓名,而人已传,卒不得讳。政和间郎官有朱维者亦善音律,而尤工吹笛, 虽教坊亦推之,流传入禁中。蔡鲁公尝同执政奏事,及燕乐将退,上皇曰:亦闻 朱维吹笛乎?皆曰不闻,乃喻旨召维试之,使教坊善工在傍按其声。鲁公与执政 会尚书省大厅,遣人呼维甚急,维不知所以。既至,命坐于执政之末,尤皇恐不 敢就位,乃喻上语,维再三辞。郑枢密达夫在坐,正色曰:公不吹当违制。维不 得已,以朝服勉为一曲,教坊乐工皆称善,遂除维为典乐。维为京西提刑。为予 言之,琵琶以下拨重为难,犹琴之用指深,故本色有轹弦护索之称。文忠尝问琵 琶之妙于彬,亦以此对,乃取使教他乐工试为之,下拨弦皆断,因笑曰:如公之 弦,无乃皮为之耶?故有“皮作弦”之句,而好事者遂传彬真以皮为弦,其实非 也。唐人记贺怀智以鸡筋作弦,人固疑之,筋比皮似有可作弦之理,然亦不应 得许长,且所贵者声尔,安在以弦为奇耶?

    熙宁以前,洛中土大夫未有谈禅者,偶富韩公问法于华严,知其得于圆照 大本。时本方住苏州瑞光寺,声振东南,公乃遣使作颂寄之,执礼甚恭,如弟子, 于是翻然慕之者人人皆喜言名理,惟司马温公、范蜀公以为不然。既久,二公亦 自偶入其说,而温公尤多,蜀公遂以为讥,温公曰:吾岂为天下无禅乎?但吾儒 所闻有不必舍我而从其书尔。此亦几所谓实与而文不与者。观其与韩持国往来论 《中庸》数书可见矣。末因蜀公论空相,遂以诗戏之曰:不须天女散,已解动禅 心。蜀公不纳,及复,以戏之诗曰:贱子悟已久,景仁今日迷。又云:到岸何须 筏,挥锄不用金。浮云任来往,明月在天心。此道极致,岂大聪明而有差别,观 此谓温公不知禅,可乎?

    唐人言冬烘是不了了之语,故有“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是鲁公”之言, 人以为戏谈,今蜀人多称之。崇宁末安国同为郎,成都人詹某为谏官,故以安国 尝建言移寺省,上章击之,其辞略云:谨按某官人材冗,临事冬烘。盖以其蜀 人,闻者无不笑之。安国性隐而口吃,每戟手跃于众曰:吾不辞谴逐,但冬烘为 何等语。于是传之益广,遂目为冬烘公。

    李文靖公沆为相,专以方严重厚镇服浮躁,尤不乐人论说短长附己。胡秘监 旦谪□州,久未召,尝与文靖同为知制诰,闻其拜参政,以启贺之,历诋前居职 罢去者云:吕参政以无功为左丞,郭参政以失酒为少监,辛参政非材谢病□拜尚 书,陈参政新任失旨退归两省。而誉文靖甚力,意将以附之。文靖愀然不乐,命 小史封置箧曰:吾岂真有优于是者,亦适遭遇耳。乘人之后而讥其非,吾所不为 况欲扬一己而短四人乎?终为相,旦不复用。  

    妇人疾莫大于产蓐,仓猝为庸医所杀者多矣,亦不素讲故也。旧尝见杜任作 《医准》一卷,记其平生治人用药之验,其一记郝质子妇产四日,瘛疯载眼、弓 背反张,任以为癔病,与大豆紫汤、独活汤而愈。政初间余妻才分娩,犹在蓐中, 忽作此证,头足反接,相去几二尺。家人惊骇,以数婢强拗之不直,适记所云, 而药囊有独活,乃急为之,召医未至,连进三剂,遂能直,医至则愈矣,更不复 用大豆紫汤,古人处方神验类尔。但世用之不当其疾,每易之。自是家人有临乳 者应所须药物必备,不可不广告人,二方皆在《千金》第三卷。

    赵康靖公概厚德长者,口未尝言人短,与欧文忠公同为知制诰,后亦同秉政, 及文忠被谤,康靖密申辩理,至欲纳平生诰敕以保之,而文忠不知也。中岁常置 黄黑二豆于几案间,自旦数之,每兴一善念,为一善事,则投一黄豆于别器,暮 发视之,初黑豆多于黄豆,渐久反之。既谢事归南京,二念不兴,遂彻豆无可数。 人强于为善,亦要在造次之间每日防检,此与赵清献公焚香日告其所行之事于上 帝同。  

    今夏不雨四十日,自江左连湖外皆告旱,常岁五六月之间梅雨时,必有大风 连昼夕,逾旬乃止,吴人谓之舶ǹ风,以为风自海外来,祷于海神而得之,率以 常。今岁特无有,故暑气犹烈,六月二十日晚忽雨至夜中,明日又雨。其晚卧池 上,河汉当空,梧竹飒然,遂有秋意。盖前一日立秋,气候不应如是速也。余比 岁不作诗,旧喜涌前辈佳句,亦忘之,忽记刘原甫诗云:凉风响高树,清露坠明 河。虽复夏夜短,已觉秋气多。若为余言者,起傍池徐步环绕数十匝,吟咏不能 自已,僮仆皆已睡。前此适有以酴縻新酒相饷者,乃戚起,取连三杯饮之, 意甚适,不知原甫当时能如此否?然诗末云:艳肤丽华烛,皓齿扬清歌。临觞不 作意,奈此粲者何。则与吾异,此诗当是在长安时作,恨此一病未除也。

    石介守道与欧文忠同年进士,名相连,皆第一甲。国初诸儒以经术行义闻者 但守传注以笃厚谨修表乡里,自孙明复为《春秋发微》,稍自出己意,守道师之, 始唱为辟佛老之说,行之天下。文忠初未有是意,而守道力论其然,遂相与协力, 盖同出韩退之。及为庆历《圣德诗》,遂偃然肆言臧否卿相不少贷。议者谓元和 《圣德诗》但奖用兵之善,以救正元姑息之弊。且时已异用,推宪宗之意而成之, 固不害为献纳,岂有天子在上方欲有为,而匹夫崛起,擅参予夺于其间乎?孙明 复闻之曰:为天下不当如是,祸必自此始。文忠犹未以为然,及《朋党论》起, 始悟其过。故嘉治平之政施行与庆历不同,事欲求成,亦必历更而后尽其变也。

    卢怀慎好俭,家无金玉锦绣之饰,此固美事,然史言妻子至寒饿,宋等过 之,门不施箔,风雨至,引席自障,则恐无是理。今身为宰相,俸廪非不足,不 以富贵宠禄为淫侈,足矣,何至于妻子寒饿乎?门不施箔,尤非是宰相所居,纵 无箔,客至亦为少引于内,必不至风雨侵坐。怀慎虽无甚过人,亦不全为奸伪, 此事盖出郑处晦《明皇杂事》,史臣妄信之。天下自有中道,遂不远人情,君子 行之,非专区区以取名,前世士大夫乃有过为矫饰。自谓怀慎所常行者,子瞻兄 弟深不以为然,因制科论题出《魏志?和洽传》“大教在通人情”,盖有所讽。

    四明温台间山谷多产菌,然种类不一,食之间有中毒,往往有杀人者,盖蛇 虺毒气所薰蒸也。有僧教掘地,以冷水搅之令浊,少顷取饮,皆得全活。此方自 见《本草》,陶隐居注谓之“地浆”,亦治枫树菌食之笑不止,俗言笑菌者,居 山间不可不知此法。    

    士大夫服丹砂死者前此固不一,余所目击林彦振平日充实饮啖兼人,居吴下, 每以强壮自夸。有医周公辅言得宋道方炼丹砂秘术,可延年而后无害。道方拱州 良医也。彦振信之,服三年,疽发于脑,始见发际,如粟,越两日项颔与胸背略 平,十月死。方疾亟时,医使人以帛渍所溃脓血,濯之水中,澄,其下略有丹砂, 盖积于中与毒俱出也。谢任伯平日闻人蓄伏火丹砂,不问其方,必求之,服唯恐 尽,去岁亦发脑疽,有人与之语,见其疾将作,俄顷觉形神顿异,而任伯犹未之 觉,既觉,如风雨,经夕死。十年间亲见此两人可以为戒矣。  

    杜子美诗“久为野客寻幽惯,细学何免兴孤”,何后汉人,见《党锢传》,     盖义侠者,与诗不类。当意作周,周、何字相近而讹。周奉佛,有隐操,其 诗云: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贵功名焉足图。 则此意当在也。

    张丞相天觉喜谈禅,自言得其至,初为江西运判,至抚州见兜率从悦,与其 意合,遂授法悦。黄龙老南之子,初非其高弟,而江西老宿为南所深许,道行一 时者数十人,天觉皆历诋之。其后天觉浸显,诸老宿略已尽,后来庸流传南学者, 乃复奔走推天觉,称相公禅,天觉亦当之不辞。近岁遂有为长老开堂承嗣天觉者, 前此盖未有。势利之移人,虽此曹亦然也。初与老南同得道于慈明者有文悦,住 云峰,其行解坚高略与南等,从悦既因天觉而重,故其徒谓云峰悦为文悦以别之。

    世传王迥芙蓉城鬼仙事,或云无有,盖托为之者。迥字子高,苏子瞻与□姻 家,为作歌,人遂以为信。余澹清老云:王荆公尝和子瞻歌,为其兄紫芝诵之, 紫芝请书于纸,荆公曰:此戏耳,不可以诵。故不传,犹记其首语云:神仙出没 藏杳冥,帝遣□鬼驱六丁。余在许昌与韩宗武会,坐客有言宗武年二十馀时有所 遇如子高,是时年八十馀,余质之,宗武笑而不肯言。客诵其人往来诗数十篇, 皆五字古风,清婉可爱,如《玉台新咏》。宗武见余爱,乃笑曰:荆公尝亦甚称, 云非近人,当是齐梁间鬼。遂略道本末云:见之几二年,无甚苦,意但恍惚,或 食或不食。后国医陈易简教服苏合香丸半年馀,一日忽不见,未知为药之验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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