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在南方时,从父母仕宦,家资颇温,而吾则专心于学,生事不一问。食未尝不肉也,寝未尝不帷也,出游未尝无车马也,役使未尝无僮仆也,然不知温饱安逸之味也。今遭丧乱,归故山,四壁萧然,日惟生事之见迫。食或旬日无醯醢,及一得之,则觉其甘。寝或终夜无衾,及一得之,则觉其暖。出或徒行无驴,及一得之,则觉其便。居或汲爨无人,及一得之,则觉其泰。乃知夫温饱安逸者,世之人亦未易得,然向之所得犹不足也,惑矣。因思一时富贵权势之人,生长纨绮中,或不遭患难摧折,至老者非惟不知稼穑之艰难,流于奢淫以蠹国病民,抑又不知世间温饱安逸之正味为不少,可胜叹哉!吾故以自尝试者述之,可为得志者戒。
窃尝考自古士风之变,系国家长短存亡。三代以前,其风淳质、修谨不必言。三代以后,世衰道丧,士大夫惟知功利为上,故争尚权谋。战国间游说从横之流,已而变为刑名掊刻,以法律控持上下,失士庶心,以至焚书坑儒,毒流四海。汉兴,其风稍更变,多厚重长者,然其权谋法律者犹相杂。迨至武帝,天下混同,士风一变,以学问为上,故争尚经术文章,一时如公孙弘、董仲舒、二司马、枚乘之徒出,文物大备。元、成以来,经术之弊皆尚虚文,而无事业可观,浮沉委靡,以苟容居位,匡衡、贡禹、孔光之流重以谄谀,故权臣肆志,国随以绝。东汉之初,人主惩权臣之祸,以法令督责群臣,群臣惟知守职奉法无过失。及桓、灵之世,朝政淆乱,奸臣擅权,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至、张俭之徒议于野,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已而诸豪割据,士大夫各欲择主立功名,如荀攸、贾诩、程昱、郭嘉、诸葛亮、庞统、鲁肃、周瑜之徒,争以智能自效。晋初,天下既一,士无所事,惟以谈论相高,故争尚玄虚,王弼、何晏倡于前,王衍、王澄和于后。希高名而无实用,以至误天下国家。南渡之后,非有王导、谢安辈稍务事业功名,其颓靡亦不可救矣。宋、齐、梁、陈惟以文华相尚、门第相夸,亦不足观,故国祚亦不能久。唐兴,士大夫复以事业功名为上,贞观诸人有两****,其权谋、经术、文章、名节者错出间立,故唐一代人材最多,其扶支国势亦至三百载。及其乱也,死节者相望。五代之间亦无可取。宋初,士大夫复驰骋智谋。厥后混一,其风大变,经术、文章不减汉唐,名节之士继踵而出。大抵崇尚学问,以道义为先,故维持国家亦二百载。虽遭丧夺,尚能奄有偏方。大抵天下乱,则士大夫多尚权谋、智术,以功业为先。天下治,则士大夫多尚经术、文章、学问,以名节为上。国家存亡长短随之,亦其势然也。
予平生有二乐,曰良友,曰异书,每遇之则欣然忘寝食。盖良友则从吾讲学,见吾过失,且笑谈游宴以忘忧。异书则资吾见闻,助吾辞藻,属文著论以有益。彼酒色膏梁如一时浮云,过目竟何所得哉。
肥浓甘脆世所共珍,使饱而遇之,则食如泥土。藜藿葵荠世所共贱,使饥而遇之,则食如饴糖。乃知贫穷之士自乐,富贵之人亦有苦。是则我辈区区以空乏为忧,亦悖矣。
国之不可治犹可以治其家,人之不能正犹能正其身,使家之齐而身之修,虽隐居不仕犹可谓得志。故吾尝曰:“虽天下未太平,而吾一家独不可太平乎?是诚在我者也。”
昔人云:“借书一痴,还书亦一痴。”故世之士大夫有奇书多秘之,亦有假而不归者,必援此。予尝鄙之,以为君子惟欲淑诸人,有奇书当与朋友共之,何至靳藏****广己之闻见?果如是,量亦狭矣。如蔡伯喈之秘《论衡》,亦通人之一蔽,非君子所尚,不可法也。其假而不归者尤可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岂有假人物而不归之者耶?因改曰:“有书不借为一痴,借书不还亦一痴也。”
夫诗者,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如使人读之无所感动,非诗也。予观后世诗人之诗皆穷极辞藻,牵引学问,诚美矣,然读之不能动人,则亦何贵哉?故尝与亡友王飞伯言:“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如所谓源土令之类。”飞伯曰:“何以知之?”予曰:“古人歌诗,皆发其心所欲言,使人诵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诗,惟泥题目、事实、句法,将以新巧取声名,虽得人口称,而动人心者绝少,不若俗谣俚曲之见其真情而反能荡人血气也。”飞伯以为然。
“六经”中莫难穷者《易》,莫难断者《春秋》,故予三十而学《春秋》,以其壮而立志也。四十而学《易》,以长而多练事也。
余祖沂水君尝训子孙曰:“士之立身如素丝然,慎不可使点污,少有点污则不得为完人矣。”屏山称之,以为名言。其作墓表也亦备载云。
老子之书,孔子尝见之矣,而未尝论其是非。孟子亦尝见之矣,而未尝言。若庄子与孟子同时,其名不容有不相知,而亦未尝有一言相及。而孟子所排者,杨、墨、仪、秦;庄子所论者,孔、颜、曾、史。至于扬子始论老庄得失,韩子则盛排之,何哉?夫老庄之书孔孟不言,其偶然邪?其有深意邪?扬子排之,其得圣人微意邪?其与圣人异见邪?文中子一世纯儒,其著述动作全法圣人,虽未能造其域,亦可谓贤而有志者,遗书在世,韩子亦不容不见之,而未尝比数于荀子之列,其意以为无足取邪?其偶然邪?至李翱则比诸世所传太公家教,以为无辞而粗有理,亦轻之矣。司马君实则论其失而取其长,为作补传。而程伊川则以为其议论尽高,有荀、扬道不到处。诸公皆名世大儒而异同如此,皆学者所当深究也。
司马君实作《文中子补传》,怪《隋书》不为文中子立传。而其子弟云凝为御史,尝弹侯君集,君集与长孙无忌善,以此王氏不得用,其修隋史者乃陈叔达、魏征,畏无忌,故不为立传。君子曰:“叔达固畏无忌,征岂以畏无忌故掩其师名邪?”以是为疑。余尝思,使征辈诚文中子门人,其不为立传亦自有深意。将非以既拟其师以圣人****列于传,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之例,而《隋书》无他世家,且恐时人议,故皆不纪。以为其师之名不待史而传乎?如此然,未可知也。
余读《书》至《汤誓》、《汤诰》及《泰誓》、《牧誓》,观汤武伐桀纣之际,谕众诲师无不以天为言。如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天其以予民”,“戎商必克”,今“商王受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大抵以桀纣为恶逆天,天绝之。我则诛恶救民,为顺天,且若阴受上天之命而行者。嗟乎!圣人之心则天心也,天之心则圣人心也。天之所绝,圣人则绝之;天之所与,圣人则与之,初无一毫异,有以见圣人以天自处也。非徒以天自处,其理诚一也。故当是时为圣人者,权其轻重,计其公私,而不暇顾其君臣之分。彼桀纣所行诚顺天邪?吾则事之。诚逆天邪?吾则去之。其事其去皆与天合。既去彼而求其为天下主者,舍己其谁哉!故践位而代之不辞,而天下翕然亦无异议。要之所行者天也,又岂有歉然于心邪?其曰“惟有惭德,予恐来世以为口实”者,惧后之人臣不知天理、妄干天位者援以为例耳。亦惧浅学之士求其名而遗其实者耳。岂真有“惭德”邪?然则后之君子犹以臣伐君为疑者,陋矣。彼汤武之心,求知于天而不求知于人者可见矣。或者曰,然则莽、操之取汉,司马氏之取魏,若以天为言亦可乎?曰,不然。彼汉魏之政如桀纣乎?莽、操、司马氏之法如汤武乎?有汤武之圣遇桀纣之恶,然后可以言受天命,否则徒为篡逆而已。
吾道盛衰自有时,吾尝考之,如循环相乘除也。周衰,诸侯不礼士。至战国,则魏文侯、燕昭王辈拥彗筑台,师事焉。继以始皇坑儒之祸。汉末,藩侯不礼士,而光武则安车蒲轮征聘焉。继有桓、灵党锢之事。唐朝士大夫往往为将相,有势位,后有白马之灾。宋兴,内外上下皆儒者显荣,至宣、政极矣,至于金国,士气遂不振。而今日困顿摧颓亦何足怪?但我辈适当此运者为不幸耳。虽然,穷达一也,又何叹也。
贤人君子得志可以养天下,如不得志,天下当共养之。
分人以财有时而尽,分人以善百世不磨。
凡将迎交接之际,礼貌、语言过则为谄、为曲;不及,则为亢、为疏,所以贵乎得中也。如或失中,与其谄也宁亢,与其曲也宁疏。
张平章万公。父弥学座右铭有云:“欲求子孙,先当积孝。欲求聪明,先当积学。”此至言也。
为善而遇灾屯困窘者,命也,非分也。为恶而遇灾屯困窘者,分也,非命也。为善而得富贵亨达者,分也,非命也。为恶而得富贵亨达者,命也,非分也。命、分之理惟识者为能辨之。
夫欲心不死,道心不生。若欲安时任命,著书立言,发前人所未见,成后世之大名,惟忘富贵利达外物可也。
宁使敬而疏,毋使狎而亲。人敬而疏不失为端士,人狎而亲恐流而为小人。独不见冰雪与脂韦乎?其所喻何如?
厚于道味者必薄于世味,厚于世味者必薄于道味。士君子苟不为世味所诱,何名之不成,何节之不立哉?士大夫多为富贵坏了名节。吾尝为柳子厚、元微之之徒惜也。拼却死亡、贫贱,便做出好公事来,不然,终不能有所立。
富贵、爵禄世人所共嗜,故忘身屈节而徇之。惟君子视之为外物,得失付之自然。笱与世人同,安得为君子?
求合于圣贤,必不合于世俗。必欲与世俗合,则于圣贤之道远矣。同于古必不同于今。苟欲富贵与道义兼,宁有是理?是则忖己之所趋向嗜好,又何愠乎贫贱哉?以此自思便安。
士君子得志可以济天下,不得志不能活一身。故子思居卫,袍无里,荣公七十,带素无依。近世陈无己妻子常寄妇翁家,诚不肯非义而取也。
马援书诫兄子,使之效龙伯高,无效杜季良,所为则善矣。虽然,杜季良仇人讼书引援诫为证,竟免官,而梁松、窦固因之被难,梁松由是恨援,死后构陷,至妻子不敢归葬。若是,则初时戒子侄好议论人长短,而不知先以此陷于祸也,悲夫。
保养乎身,勿以寿夭委之天;勤俭乎家,勿以有无付之命;强勉乎政,勿以否泰归之时;忠爱乎君,勿以昏明托诸上,此所谓先尽人事后言天道,先尽其在己者,在人者初不计也。定心之法莫善于此。
凡事宁失之缓勿失之急,宁失之不及无失之过。急者古人以为病。前辈有云,优柔和缓,又云,天下事孰不因忙后错了?曷尝令君缓不及事?宜深思之。
附录 游龙山记麻革
余生中条王官五老之下,长侍先人西观太华,迤逦东游洛,因避地家焉。如女几、乌权、白马诸峰固已厌登,饱经穷极幽深矣。革代以来,自雁门逾代岭之北,风壤陡异,多山而阻,色往往如死灰,凡草木亦无粹容。尝切慨叹南北之分,何限此一岭,地脉遽断,绝不相属如是邪?
越既,留滞居延,吾友浑源刘京叔尝以诗来,盛称其乡泉石林麓之胜。浑源实居代北,余始而疑之。虽然,吾友著书立言蕲信于天下后世者,必非夸言之也,独恨未尝一游焉。
今年夏,因赴试武川,归道浑水,修谒于玉峰先生魏公,公野服萧然,见余于前轩。语未周浃,骤及是邦诸山,若南山,若柏山,业已游矣。惟龙山为绝胜,姑缺,慈以须诸文士同之,子幸来,殊可喜。乃选日为具,拉诸宾友骑自治城西南行十余里抵山下。
山无麓。乍入谷,未有奇。沿溪曲折行数里,草木渐秀润。山竦出,崭然露芒角,水声锵然呜两峰间,心始异之。
又盘山行十许里,四山忽合,若拱而提环而卫者。嘉木奇卉被之,葱茜浓郁。风自木杪起,纷披震荡,山与木若相顾而坠者,使人神骇目眩。
又行数里,得泉之泓澄氵亭氵畜者焉,γ出石罅,激而为迅流者焉。阴木荫其颠,幽草缭其趾。宾欲休,咸曰:“莫此地为宜。”即下马,披草踞石列坐。诸生瀹觞以进,酒数行,客有指其西大石曰:“此可识。”因命余,余乃援笔,书凡游者名氏及游之岁月而去。
又行十许里,大抵一峰一盘,一溪一曲,山势益奇峭,树木益多,杉、桧、栝、柏,而无他凡木也。溪花种种,金间玉错,芬香入鼻,幽远可爱。木萝松鬣,人衣袖。
又萦纡行数里,得冈之高遽,陟而上,马力殆不能胜。行茂林下,又五里,两岭若岐,中得浮屠氏之居,曰大云寺,有僧数辈来迎,延入,馆于寺之东轩。林峦树石,栉比立,皆在几席之下。
憩过午,谒主僧英公,相与步西岭,过文殊岩。岩前长杉数本挺立,有磴悬焉,下瞰无底之壑,危峰怪石,Лヴ巧斗,试一临之,毛骨森竖。南望五台诸峰,若相联络无间断。西北而望,峰豁而川明,村墟井邑,隐约微茫,如奕局然。
徜徉者久之,夤缘入西方丈,观故侯同知运使雷君诗石及京叔诸人留题。回,乃径北岭,登萱草坡,盖龙山绝顶也。岭势峻绝,无路可跻。步草而往,深弱且滑甚,攀条扪萝,疲极,乃得登。四望,群木皆翠杉苍桧,凌云千尺,与山无穷,此龙山胜概之大全也。
降,乃复坐文殊岩下,置酒小酌。日既入,轻烟浮云,与暝色会。少焉,月出,寒阴微明,散布石上。松声然,自万壑来。客皆悚视寂听,觉境愈清、思逾远。已而相与言曰,世其有乐乎此者与?酒醺,谈辩蜂起,各主其家山为胜。如郭主太华,刘主兹,余主王官五老,更嘲迭难不少屈。玉峰坐上坐,亦怡然一笑,诗所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政如是也。至二鼓,乃归卧东轩。
明旦,复来。各有诗识于石。迨午,饭主僧丈室。已,乃循岭而东。径甚微,木甚茂密,仅可通马行。又五里,至玉泉寺,山势渐颇隘,树木渐稀阔,顾非龙山比。
寺西,峰曰望景台,险甚。主僧导客以登,历,坐盘石,其旁诸峰罗列,或偃或立,或将仆坠,或属而合,或离而分,贾奇献异不一状。北望川口,最宽肆,金城原野,分画条列,历历可数。桑干一水,纡绕如,观览旷达,此玉泉胜处也。从此归,路险不可骑,皆步而下。重溪峻岭,愈出愈奇,抵暮乃得平地,宿李氏山家。
卧念兹游之富与夫昔所经见而不能寐。若太华之雄尊,五老之巧秀,女几之婉严,乌权、白马之端重,兹山固无之,至于奥密渊邃,树林荟蔚,繁阜不一览而得,则兹山亦其可少哉?
人之情,大抵得于此而遗于彼,用于所见而不用于所未见,此通患也。今中书令湛然公纪西域事称金山之秀,李子微贻友书论和林之胜有过于中州者,不知天壤之间、六合之内复有几龙山也。
因观山,于是乎有得。徒以文思浅狭,且游之亟,无以尽发山水之秘。异时当同二三友幅巾藜杖,于于而行,遇佳处辄留。更以笔札自随,随得随记,庶几兹山之仿佛云。
己亥岁七夕后三日,王官麻革为之记。同游者按,此下似应列同游者之人名,疑此处有脱文。
续录
书证类本草后
余读沈明远《寓简》,称范文正公微时,慷慨语其友曰:“吾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得时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活人也。”未尝不三复其言而大其有济世志。又读苏眉山《题东皋子传后》云:“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哉?’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得酒吾为之酣适,岂专以自为也?’”亦未尝不三复其言而仁其用心。
嗟乎,古之大人君子之量何其宏也!盖士之生世,惟当以济人利物为事。达,则有达而济人利物之事,所谓执朝廷大政,进贤退邪,兴利除害以泽天下是也;穷,则有穷而济人利物之事,所谓居闾里间,传道授学,急难救疾,化一乡一邑是也。要为有补于世、有益于民者,庶几乎兼善之义。顾岂以未得志也,未得位也,遽泛然忘斯世而弃斯民哉。
若夫医者,为切身一大事,且有及物之功。语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又曰:“子之所慎,斋、战、疾。”康子馈药,子曰:“丘未达,不敢尝。”余尝论之,是术也,在吾道中虽名为方伎,非圣人贤者所专精,然舍而不学,则于仁义忠孝有所缺。盖许世子止不先尝药,《春秋》书以弑君,故曰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惧其忽于亲之疾也。况乎此身受气于天地,受形于父母,自幼及老,将以率其本然之性,充其固有之心。如或遇时行道,使万物皆得其所,措六合于太和中,以毕其为人之事,而一旦有疾,懵不知所以疗之,伏枕呻吟,付之庸医手,而生死一听焉,亦未可以言智也。故自神农、黄帝、雷公、岐伯以来,名卿、才大夫往往究心于医。若汉之淳于意、张仲景,晋之葛洪、殷浩,齐之褚澄,梁之陶宏景,皆精焉。唐陆贽斥忠州纂集方书,而苏、沈二公良方至今传世。是则吾侪以从政、讲学余隙而于此乎研,亦不为无用也。
余自幼多病,数与医者语,故于医家书颇尝涉猎。在淮阳时,尝手节《本草》一帙,辨药性大纲。以为是书通天地间玉石、草木、禽兽、虫鱼万物性味,在儒者不可不知。又饮食、服饵、禁忌,尤不可不察,亦穷理之一事也。后居大梁,得闲闲赵公家《素问》善本,其上有公标注,夤缘一读,深有所得。丧乱以来,旧学芜废,二书亦失去。尝谓他日安居,讲学、论著外,当留意摄生。
今岁游平水,会郡人张存惠、魏卿介,吾友弋君唐佐来,言其家重刊《证类本草》已出,及增入宋人寇宗ト衍义,完焉新书,求为序引,因为书其后。
己酉中秋日云中刘祁云。
游西山记
余髫龀间,尝闻先大人言,龙山之胜甲乡山。时幼,未能往。其后在南方,北望依依,每以为歉。
甲午岁还浑水。明年秋八月,释菜于先圣。越明日,拉友人河阳乔松茂寿卿、云中刘偕德升,暨弟郁同游。
初出西城,日方中,望西山而行。一二里,涉水。又前七八里,至李谷。谷在永安山下,流波古木相交。仰视之,秋色如画。稍东,山之腋,见崖间一抹碧,尤佳。村民曰:“此麻汇也。”予与二三子杖而诣,步渐高,并路旁水声铿钅訇数股。涉水,行乱石间。里余,忽见青松绿杨荟蔚中,凿崖而屋。既至,有僧居,因共坐西轩,望平原诸峰横立,南顾永安山,危{山}独雄尊。斜日秋烟,荡百里。迫暮,留诗而回。夜宿李谷。
迟明,上永安山。初入谷,路甚艰,两崖夹峙峭峻,其石皆跨谷萦路,诡怪若坐卧起立。且时闻水声,盘折而上,足栗目荒。前二三里,忽见一峰,突兀孤高,树色青黄红紫间错,晓日映之锦鲜。东,诸小峰侧列相附。又东,一岭独岚翠无日气,真帷帐间,诸人喜快咏诗,步益健。又前数百步,峰转境又佳,遂各坐大石,且在青桧影中。石有苔华涵渍,绣文缕缕可爱。因相与俯视川野,倚树浩歌。又前数十步,忽闻有声如风雨震山,又如千人喧笑不已。逼视之,乃流泉一派,自山下入绝壑,穿林络石,雪练飞逐,伫听久。前至烈风崖,崖险特,盖两峰最高,苍藤赭蔓蒙,下有泉源。诸人相谓曰:“此境绝不可不志。”即手泉研石各题诗。又前数步,路益险,见西崖间复有泉出,流大石上。树影交幕,声锵锵,微风吹散,珠四落。余曰:“此石名琴泉。”又赋诗。又前几二三里,树木丛阴中,殿阁屹然四五所,盖玉泉寺也。路侧皆暗泉行草间,沥沥如人语言。或者披草掀石,决其源方去。
既入寺,寺宇岁深,且经乱,多摧毁。厨堂钟阁雨崩草翳,僧寮多坏址。独万圣殿完丽可观。殿中金碧璀璨溢目,又有石罗汉像数百,击之铿然,亦奇致。晚憩僧舍,其舍盖余儿时从大父避乱所居。追维旧事,为之恻怆。起寻玉泉,泉在西南石崖下。如井崖间,枝溜滴沥。络莓苔上,有古树覆荫,颇阴肃。因留题殿壁,纪予今昔游。诸人亦各诗其后。南上祖堂,堂绝高。北望神州在掌上,城邑如棋局。东则岳神山如屏,青松翠柏间隐隐有楼观。南则群山迤逦,高下浅深异姿,秋叶古林色明艳,斜阳照灼,金紫满山。堂后有径上山巅,余纵步独往,径狭而Е危,扪萝以前。望峰端树不明,度其境必异,锐进百余步,困惫,又皆落木梗路,遂回。然终以为恨。北过法堂,观维摩像,堂亦倾漏不完。天曛,入僧舍。既夜月出,清寒逼人。予与诸人散步檐外,见峰峦{山律},树木阴森,禽声嘲哳相应答。仰视星斗磊落,与人近。然天地,如在玉壶中。又相与啸咏,约二更,方就寝。
诘旦,出户,见白云数缕出东山,延布南岭上,状如飞龙,蜿蜒山中。露气萧爽,回念尘域,恍如梦间。利火名膏,销铄净尽。复往祖堂,川原浮蔼苍茫,城中青烟万道。俄而Е洞弥漫,莫能辨。须臾,日出东岭,红霞青云属联,满山草木光炯炯,丛石峭壁,呈奇献异,欲动摇如生。乃率二三子登北台,台并绝顶支一峰,缘崖百余步方至。回观大山峭拔,则蜡然草树红碧,点缀班驳。西顾诸峰,如彩楼相蔽亏,阳光阴气,晦明不一。北望平原百里,际北岭外。云中城阙浮屠如锥金成,浑源二郡及诸村落若盘盂罗列,田畴若龟甲开张。涧波数处,若缺竟裂素散掷。微云薄雾乍起乍伏,若鲜衣轻袂婆娑。又相与赋诗赏叹。粥余,别寺僧,游龙山。
路自西南,往穿枯木翠蔓间。里余,过山脊,恍然异境也。俯视重峰复岭,秋物烂斑,且目极皆山,无平地。崖左折,径稍夷,崖上多大石,或人立,或兽呀,或禽翔,或鬼攫,森竦可畏。前至大林,林皆青黄红紫,相间栉密。时时逢怪石睨路,状诡异。山风飚至,叶落如雨,触石覆面,飞岚走翠,隐映林影中,旋变灭。又三四里,林穷,有平冈数亩可田,下有泉北流。又入林,益西三四里,大木翳空蔽日,树底有暗泉,蒙榛败叶,萦渍微有声。崖转而南,忽见龙山寺,乾机坤秘,骈露叠开,四面诸峰如踊跃相。
大殿在山腹,丹碧湮摧。云堂影室,在殿西檐,墉亦圮。然其规制宏且邃,依然南俯深涧,涧外皆山相联。下有大林,杳窕望莫际。遂缘石磴上,方丈大室三楹,极整鲜。西有一径,入树阴中百余步,至文殊殿。殿在孤峰上,号舍身崖,神像精致妙绝。远望千岩万壑,络绎参差,树叶日光,烂然五色,虽巧笔妙手不能图且绣,盖其雄丽冠龙山。阑外石如掌平,其首骞,下窥,黝<黑>无底。南则清凉山、五台历历,且遥见代郡川。西则鄯阳、马邑诸诚,皆微茫可数,诸人叹息久之。稍北往西,方丈室在峭岩下,悬柱而修,旁视讶且恐。室中读雷少中诗石刻,盖予从大父州君所书。又有予从父怀远君诗在壁。其南境物不减文殊殿。斯须,过钟楼,出方丈后,上萱草坡。寺僧云:“每当秋夏交,万花被坡锦绣堆,花多金莲,如灯照山谷。又萱草无数,故以云,又号百花冈。”惜余来暮,不得见。缘坡草滑,步旋颠。既上,立大木间,东望峰峦奇秀。又南数步,至山巅,旷荡开廓,千里目中,秋容苍然,群山齿立,盖天下绝境也。下瞰西方丈在崖中。又有大石突空出,德升独踞而歌,余栗不能往。忽闻有声如雷震,在文殊殿西,游氛飚起,疑霹雳出涧底,诸人骇焉。后问之寺僧,乃大木落也。盘礴移时,片云突涌垂空,恐雨作,乃下。
饭余,往西岩。岩在西方丈西,数峰如崭截,岿嵬磊相倚,仰观凛凛褫人神。下有屋三楹,幽洁。前有大石,石上有大树,阴翳翳,其境物大概如西方丈前。忽见浮阴四合,微雨落。又飞云汹涌上走,腾腾然,诸人皆在云气中,只尺相失。未几,夕日出,光景鲜明,余云变化半隐晦。暮归方丈,见白云缥缈,如帷幔数十幅,自文殊殿东南来,奔马莫能追。其间树彩崖姿,披露闪烁,怪丽甚。山风摆荡,林木骇人,若天地轰磕开震矣。
夜宿方丈东轩。未寝,开门,月在空,阴氛已开。岩峦树木、殿阁相映,颇悸竦。予行吟轩外,几夜半方眠,自觉襟怀萧洒,意气雄壮,如神仙中人也。晓阴复合,予独曳杖复往文殊殿,云光雾色,冲突勃郁如元气中。西望川原,莽苍不可见。西岩、西方丈皆为烟雨晦藏。秋风怒号,疑鬼神交战。青林红叶隐映,乍有无。余叹曰:“生年三十,局促城市间,不意今朝见天地伟观!”以寒甚,不能久留,乘云气而回。迨雨止,复与诸人往西岩、西方丈题诗,且谈笑良久。时日已中,别寺僧而归。
复过云堂,见梁秀岩诗,字画亦美。遂由旧路东北往。林间残雨滴衣,岚气烟霏,交走横骛,皆眷恋不忍去,因共作龙山诗。又恐雨复作,仍迟疑,忽见平川,晴色烂然。行至水窟,路益北,一二里,出林。回望龙山脊,巍峻与天角。又数十步,忽见高崖峭壁,扶裂分张,日光中映,如泼黛,如ソ蓝。崖间有水光,炯然如剑出匣射日,四山树叶炫人。余与二三子健跃叹赏,又作诗以纪之。
自此,无深林大木,行黄花红叶中。又二三里,行甚苦,扳援方能进。忽见孤峰嵌天,峰上奇,攒拥牙角,口鼻轩轩。下一峰腋出如剑,诸人不觉失声称奇,又作诗纪之。回顾诸峰,千态万状,不可殚纪。路益下,三四里至神谷,谷中有泉出石罅,浪然。其流散漫出山外。崖东有神祠,祠边有树,余与二三子憩祠下,题诗。天已暮,月上,随水声行。又里余,方出谷。又涉水乘月往,咸谋宿野寺中。明旦,别寿卿,予三人者归浑水。
乌乎,余生山水间,故有乐山水心。然南游二十年,所居皆通都大邑,无山林,尝迫狭不自得。今因北归,得游历故山,可胜快哉!况干戈未已,栖隐为上,行当结屋山中,览天地变化之机,而又读书足以自娱,著书足以自奋,浩歌足以自适,默坐足以自观。逍遥涧谷,傲睨云林,与造化为徒,与烟霞为友,虽饭蔬饮水无愠于中。振迹宽心,可以出一世之外,又何必高车大盖、驺骑满前方为大丈夫哉?因记。
游林虑西山记
癸卯之冬十月,祁自苏门徙居相台。明年秋八月,玉峰魏公自燕赵适东平,遂登太山,拜阙里。将北归,过相台,会公谓祁曰:“吾闻太行之秀曰黄华,曰谷,尔其从我一游乎?”祁曰:“诺。”
初出安阳郭西四十里,渡洹水,俗号安阳河,夕宿辅岩邑馆。翌日,同邑中士人尊酒坐池上。池有数泉沸,如玻璃盆涌出万珠。柳阴映翳,颇萧洒。南谒宋韩谏议坟,魏公琦父也。坟皆老柏参天。碑有楼,文则富郑公弼撰,王岐公书,皆完具。旁有浮屠,号孝亲院,石刻魏公所建。院规制宏敞,柱皆文石,佛像如新。茶坐西寮,彷徉竟日。迟明西上,路皆坡陀冈阜,间以树林。行几四十里,过马店,望林虑诸山,若蚁尖,若黄华,若天平,若谷,齿立。玉峰马上笑谈,喜见颜色。前涉横水,水旧有石桥,甚巧丽,今圮坏纷然。哺至林虑山,横峙天西,如城壁相衔,争雄角锐,泼黛凝青,而高下险夷不一。玉峰曰:“昔人称林虑名山,信哉。”暮会邑中士大夫,皆曰:“游当自黄华始,且北而南可也。”
明日,遂出北城,邑人张君佩玉偕往。西北约二十里,入槲林。林行一二里入谷。两崖夹径,径并东崖,大石鳞差,马足行甚艰。下皆绝壑Е洞,树木蓊郁,水声潺潺,使人耳目然。前观山势峭拔奇伟,不觉失声叹异。又一里余,崖豁地平,丛竹如云。竹中堂殿茅亭数处,乃黄华古禅刹也,今为老氏居。道士数辈来迎,解鞍坐览,乐甚。殿之石柱,刻宋人题名及张相《天觉赋》、《高欢避暑宫诗》。诗云:“南北纷纷似弈棋,高王霸业起偏裨。情知骑虎非安计,岂是青山避屠来。”因忆王翰林子端《游黄华诗》,盖此寺废已久,王诗云:“王母祠东古佛堂,人传栋宇自隋唐。年深寺废无人往,满谷西风栗叶黄。”饭余,屏骑乘,杖屦以西,涉小溪,行约一二里,山益奇,巅峰崭岫,回互掩映千万状,不可纪。山端有小峰抉出,如立指,号仙人峰。遇佳处,辄坐树下石,听流泉玉漱,乌语应人。回视向来尘土中,便知隔世。又前数武,地平可耕。崖腋有草庵,且阑篱种菜芋,亦道士舍。西上,路浸高。又二里余,陟峻阪,号公主关,有崖,号梳洗楼。意其为前代帝子游衍迹。汉武帝女弟封隆虑公主,岂此邪?坂皆巨石,若为堡寨摧裂。无蹊径,扪萝以登。又里余,路穷,大岩合,若环屏幛。稍南,孤峰削成,拔地划出,号挂镜台。台西树林间,望山脊玉虹蜿蜒下垂,摇曳有声。迫视之,悬泉也。相与暗吒,因列坐台趾方石纵观。盖泉自石门而下,初势甚微,已而散布半空,特诡异。其始来也,如飘风扇雪,弥漫一天。少焉,如骤雨落云,淋漓万壑。或如飞练千尺,腾掷不收,又如珠帘百幅,联翩下坠,乍散乍聚,乍缓乍急,乍去乍来,乍巨乍细,霏微滴沥,溅面洒饥,浩荡铿钅訇,惊心动魄,可以起状志,可以醒醉魂,可以洗尘纷,可以平宿愤,亦天下伟观也。下潴为潭,澄泓湛碧,冰莹镜明,向之水声,皆其流派。迨出山而γ,不知其所往,此又异也。
步至岩东北,有大龛如列屋,可坐数十人。寻绎昔人题名在龛壁,玉峰健叹,以为东游未尝见此。移时,缅怀赵武灵王登黄华之上,与肥义谋胡服骑射,教百姓以强其国,亦一时雄杰。张君曰:“泉之上有路坦平,直抵天平。望绝壁有石窍,曰青龙洞尾,盖门在天平也。其中暗黝多水。东北有高欢避暑宫殿,址尚存,且有碑。”以路绝,不能到。又曰:“高欢葬此山石岩中,铁索纫其棺,尝有人见之。”祁旧读司马氏《通鉴》云,高欢薨,虚葬漳水西,潜凿成安鼓山为穴,约其柩而塞之。盖距此不远,与所传小异。张又言,此山佳处甚多,惜不能遍历。
日斜,由旧路而东。石壁而堂,石像浮屠精致。行三四里,路忽分,张云:“由南而往殊胜。”崖转三潭,滟出大石间,相通,号叠研。皆流泉所潴,细流布石上,萦纡明澈。潭水□□黝碧,云有蛟龙居。共坐潭侧啸咏,仰山俯泉,极快惬。南有古祠破裂,号王母祠。祠壁石刻云:“仙人王津葬母于此。”号仙人冢。土人祠以祈福。祠前有大木九,今余一焉。赵蒙、阎光弼来游,赵镇侍行,盖宋宣和间人也。字画亦不凡。东有龙祠,颇整完,中有石刻纪异。南则地复旷阔。行荒榛蔓草中里余,复抵寺舍。会日已暮,骑出山,顾念胜游,如在天上。归而寝,不寐。
明发,邑中士大夫宴集,作一日留。会姚公茂诸君南来,相约同游谷。日昃,出南城三十里,入槲林,林比黄华颇大。林行四五里入山,路比黄华颇夷,谷亦旷,树木繁巨,水声比黄华差小。渡溪,至宝岩寺,寺在竹间,旧有名刹,冠一方。遭乱,惟二浮图在。大殿、经阁址宛然新构,功未毕。其南崖号五松亭。亭亡,止余一松,王子端记之。碑阴刻刘治中涛诗。涛亦闻人。东北石屋号戒猴洞,洞中浮屠、石像及诸佛经刻在。石起高齐峰端,有檐甍隐隐,号金门寺云。有僧居,路险林深,游者罕到。会坐西轩,轩外竹成林。流泉琅琅,逾轩入竹,如檐溜声不绝。东南山缺,瞰川原。虽峭密不及黄华,而宏邃有过之者。寺有浴室,放泉以烧。旦入浴,神体爽。继饭余,读张天觉《圣灯图记》及边德举寺碑文。顷之,复杖屦西上。崖北转,有大石方丈余,雪莹掌平,枕溪,号石席。上刻杜相公美所作铭,铭云:“溪石齿齿,溪水潺潺。鸣玉跳珠,水流石间。涓涓溪月,泠泠溪风。风吟松梢,月湛杯中。欲醉而歌,既醉而卧。悠悠千古,浮云之过。充相人,辞清婉,字画亦遒逸可爱。即共坐赋诗。起而前,山特变化出奇。林益深密,时时伫立从容。霜已降,树林有改色者,于青翠中间,见红叶如春华。又清泉白石,举步如图画。天风卒至,树声与泉声杂,如笙竽、环佩交鸣,又若琴瑟未终,钟鼓迭起。日光下远,林阴萝影,玲珑斑驳,龙蛇篆隶交。余数人者坐其间,谈道论文,自谓虽此世抢攘,亦片日如仙耳。又三四里,路穷岩合,势如黄华山。岩巅飞瀑下流,亦如黄华水。山疑楼阁刻画,削蜡裁金;水则络绎萦绵,千丝万络。乃共坐泉间容与,天晴月明,映玩逾佳。珠网玉旒摇动半天外,晶莹闪烁,姿态横生。溅雪跳冰,潭面蜂起。又相与赋诗道其事。岩下多大石,细流穿石罅作金铁声。旧有亭,号知胜,王子端作记,今无余迹。
归途,题大石龛。晚出山,与公茂诸君别,第以不到天平为根。还宿林虑,雨,留三日。九月朔霁,还相台。越重九之明日,东北行四十里,宿邺镇。镇,古邺地,有曹魏所建铜雀、金虎、冰井三台故基。暮,登台置酒,西望太行,所谓黄华、谷,皆隐约可辨。漳水西来,如剑如练,络北台而东,盖河朔胜处也。且其地南控大河,西连上党,东扼齐魏,北负燕赵,实天下襟喉,此自古英雄如曹、袁、慕容、高氏所以多据依。又见故城隐嶙,冢累累相望,伤时吊古,良用慨然。徙倚至曛,宿南台道士舍。晓渡漳水,别玉峰南归。
后月余,玉峰书来曰:“尔当为予记之。”乃援笔识其始末。
祁居代北,乡中名山已历游。尝谓太行魁天下,山富奇丽,志欲一览,然非偕巨公伟人不足称山之雄。玉峰,祁姑之夫也,高名大节,一世所推。乃今邂逅得从之游,诚遂所愿。方将阶此过苏门,扣百岩,访盘谷,登天坛,西游河汾,观砥柱,上中条,览太华,入秦中,以迄天下形胜。已与公有成约,会当治行。嗟乎,世之人皆驱驰智力,以金帛车骑相夸豪,而吾侪独玩心泉石,放浪于寂寞之境,要之各有乐,未可以为彼是此非。至于后世,又不知其孰得失,况古之圣贤莫不乐山乐水!若夫究地理,考土风,辨古今,识草木,皆不可谓亡益于学。姑从所好,以毕余生。或有笑其迂僻者,亦不得辞也。
乙卯春正月之望谨记。
北使记
兴定四年七月,诏遣礼部侍郎吾古孙仲端使于北朝,翰林待制安庭珍副之。至五年十月复命。吾古孙谓予曰:“仆身使万里,亘天之西,其所游历甚异,喜事者不可不知也,公其记之。”
自四年冬十二月初,山北界,行西北向,地浸高。并夏国前七八千里,山之东水尽东,山之西水亦西,地浸下。又前四五千里,地甚燠,历城百余,皆非汉名。访其人云,有磨里奚磨可里、纥里、迄斯乃蛮、航里、瑰古、途马、合鲁诸番族居焉。又几万里,至回纥国之益离城,即回纥王所都,时已四月上旬矣。
大契丹大石者在回纥中。昔大石林麻,辽族也,太祖爱其俊辩,赐之妻,而阴蓄异志。因从西征,挈其孥亡入山后,鸠集群纟,径西北,逐水草居。行数载,抵阴山,雪石不得前,乃屏车,以驼负辎重入回纥,攘其地而国焉。日益强,僭号德宗,立三十余年死,其子袭,号仁宗。死,其女弟甘氏摄政,奸杀其夫,国乱,诛。仁宗者次子立,以用非其人,政荒,为回纥所灭。今其国人无几,衣服悉回纥也。
其回纥国,地广袤,际西不见疆畛。四五月百草枯如冬。其山,暑伏有蓄雪。日出而燠,日入而寒。至六月,衾犹绵。夏不雨,迨秋而雨,百草始萌。及冬,川野如春,卉木再华。其人种类甚众,其须髯拳如毛,而缁黄浅深不一。面惟见眼、鼻。其嗜好亦异。有没速鲁蛮回纥者,性残忍,肉必手杀而啖,虽斋亦酒脯自若。有遗里诸回纥者,颇柔懦,不喜杀,遇斋则不肉食。有印都回纥者,色黑而性愿,其余不可殚记。
其国王阉侍,选印都中之黔而陋者,火漫其面焉。
其国人皆邑居,无村落。覆土而屋,梁柱檐楹皆雕木,窗牖瓶器皆白琉璃。金银珠玉、布帛丝极广,弓矢、车服、甲仗、器皿甚异。甓为桥,舟如梭然。唯桑五谷颇类中国,种树亦人力。其盐产于山,酿蒲萄为酒,瓜有重六十斤者。海棠色殊佳。有葱,美而香。其兽则驼而孤峰,牛有□脊,羊而大尾。又有狮、象、孔雀、水牛、野驴。有蛇四跗。有恶虫,状如蜘蛛,中人必号而死。自余禽兽、草木、鱼虫,千态万状,俱非中国所有。
山曰塔必斯罕者,方五六十里,葱翠如屏,桧木成林。山足而泉。
其俗衣缟素,衽无左右,腰必带。其衣衾茵莫悉羊毳也。其毳殖于地。其食则胡饼、汤饼而鱼肉焉。其妇人衣白,面亦衣,止外其目。间有髯者,并业歌舞音乐。其织纫裁缝皆男子为之。亦有倡优百戏。其书契、约束并回纥字。笔苇其管,言语不与中国通。人死不焚,葬无棺椁。比敛,必西其首。其僧皆发,寺无绘塑。经语亦不通,惟和沙洲寺像如中国,诵汉字佛书。
子曰,嘻,异哉,公之行也。昔张骞、苏武衔汉命使绝域,皆历年始归,其艰难困苦,仅以身免。而公以苍生之命,挺身入不测之敌,万里沙漠,嘻笑而还,气宇恢然,殊不见衰悴忧戚之态。盖其忠义之气素贮乎胸中,故践夷貊间若不出闺阃然。身名偕完,森动当世,凛乎真烈丈夫哉。视彼二子,亦无愧。故予乐为之书,以备他日史官采云。
古意
秋江有芙蓉,颜色好鲜洁。褰裳欲采折,水深不可涉。严风下飞霜,芳艳空调歇。怅望一长汉,临川无桂楫。
送雷伯威
朔风起天末,落木鸣空山。冰霜正凝冱,游子百里还。出郭送将别,徘徊上高原。如何睽离情,对此芳岁阑。壮士志四方,不须涕ォ澜。人生非山海,会面亦不难。愿子崇明德,余功振文翰。长因东南鸿,惠我金玉言。
逸事 事言补一则
平生交游赠予诗者多矣。惟刘京叔二篇尝吟咏之:“忆昔逢君北渚秋,藉花香里醉轻舟。三年一别空回首,千里相思更倚楼。明月不随春物老,碧山长带暮云愁。天平松竹黄华水,早晚柴车得共游。”“思君一日如三载,两寄诗来慰我心。尘土愈知人世隐,见烟遥见海门深。贫来笑我尝痴坐,乱后怜君更苦吟。历下亭前春水阔,扁舟何日重相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