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辛卯十一月癸酉冬至后三日,即二十七日,夜雨。至四更时,霹雳雷电大作,其雨如注,天明乃止。时侨居松江下砂,后闻十二月初二日,杭州又复雷电大雨。
徐子方(琰)为浙西宪使,南台札付为根捉朱九(即朱张之子),行移海道府。回文言往广州取藤柂去了,以此回宪司。再行催发。海道府复云:“已在大都。”台复驳前后所申不一,取首领官吏招伏缴申。徐公乃云:“先言远而后言近,远者虚而近者实,依实而申焉,敢不一?所据取招一节,乞赐矜免。”台官为之愧服。
李和,钱塘贫士也。国初时,尚在。鬻故书为业,尤精于碑刻,凡博古之家所藏,必使之过目。或有赝本,求一印识,虽邀之酒食,惠以钱物,则毅然却之。余生晚矣,失记其颜貌。先父枢密洎姻家应中父常称道之,漫书于此,以砺仕宦者之志云。余家藏万年宫碑阴题名,后有李和鉴定石刻印识,见存。
尚酝蒲萄酒,有至元、大德间所进者尚存,闻者疑之。余观西汉《大宛传》,富人藏蒲萄酒万石,数十年不败,自古有之矣。
《图画见闻志》载唐刺史王倚,有笔一管,稍粗于常用。笔管两头各出半寸,中间刻《从军行》一铺,人马毛发、亭台远水,无不精绝;每一事刻从军诗两句,似非人功。其画迹若粉描,向明方可辨之,云用鼠牙雕刻。《崔铤文集》有《王氏笔管记》,其珍重若此!余尝闻大都钟楼街富室王氏有玉箭杆,圆环一如钵,遮环之状差小,上《碾心经》一卷。及闻先父枢密言:“曾见竹龟一枚,制作与余所藏相同。但其碑牌中,以乌木作牌,象牙为字,嵌《孝经》一卷于其上。其碑不及一食指大。”以此观之,二物尤难于笔管多矣!人皆以为鬼工也。
《酉阳杂俎》载齐日升养樱桃,至五月中,皮皱如鸿柿不落,其味数倍,人不测其法。今西京每岁冬至前后,进花红果子,色味如新。其地酷寒,比之内地尤难收藏。诚可珍也!余屡拜赐焉。
至正十一年夏,余于松江普照寺僧房,见一弊帚开花。僧云:“此帚已七八年矣。”今似此者甚多。嘉兴路儒学阍人陶门者,其家磨上木肘,忽发青条,开白花。时应才为学正,陶持以示其家人吴江州。分湖陆孟德言其邻铁匠庞氏者,其家一柳舂坫铁砧十余年,今岁忽发长条数茎,如苇帚开花,皆以为常。余观《宋史•刘光世传》,光世以枯桔生穗,闻于朝。帝曰:“岁丰人不乏食,朝得贤辅佐,军有十万铁骑,乃可为瑞,此外不足信。”时建炎三年也。以时事观之,岂非草木之妖欤?
罗世荣,字国器,钱唐人。后至元丙子,为行金玉府副总管。有匠者慢工,案具而恕之。同僚询其故,罗曰:“吾闻其新娶,若挞之,其舅姑必以妇为不利。口舌之余,则有不测之事存焉。姑置之。”余按宋曹彬知徐州日,有吏犯罪,既具案,逾年而杖之。人莫知其故,彬曰:“吾闻此人新娶妇,若杖之,彼其舅姑必以妇为不利而朝夕笞詈之,使不能自存。吾故缓其事,然法亦未尝屈焉。”二事适相符,并识于此,抑仁人之用心也。
畏吾儿僧闾闾,尝为会福院提举,乃国朝沙津爱护持(汉名总统)南的沙之子,世习二十弦(即箜篌也),悉以铜为弦。余每叩乐工,皆不能用也。唐人贺怀智,以鹍鸡筋为弦;欧阳文忠公诗,杜彬皮作弦。后人多疑之。以此观之,或者亦可为尔。铜弦则余亲见闻也。庸田监司左答那失里,乃闾闾之亲弟。
丁卯进士萨都剌天锡宫词:“深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阑干畔银镫过,照见芙蓉叶上霜。”人莫不脍炙之,予以为拟宋宫词则可。盖北地无芙蓉,宫中无石阑干。擎执宫人紫衣,大朝贺则于侍仪司法物库关用,平日则无有也。宫车夜出,恐无此理。又《京城春日诗》:“燕姬白马青丝缰,短鞭窄袖银镫光。御沟饮马不回首,贪看柳花飞过墙。”国朝有禁御沟不许洗手饮马,留守司差人巡视,犯者有罪。故宋显夫《御沟诗》,有“行人不敢来饮马,稚子时能坐钓鱼”之句,可谓纪实矣。
皇朝设内八府宰相八员,悉以勋贵子弟为之。禄秩章服,并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会礼上寄位于翰林院官扫邻(即宫门外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词,如诏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选法杂行公事,则不与也。
余山居,西濒湖,有养乐园,乃贾似道之故居,今则江州路同知西域人居之。至正九年夏,其家生一鸡骈首,恶而弃之于水。十二年,红巾毁其屋,残其家,亦妖孽之先兆也欤?!
大德间,回回富商以红剌一块,重一两三钱,中之于官,估直十四万定。嵌于帽顶之上,累朝每于正旦与圣节大宴则服用之。瑀尝拜观焉。
至正癸已冬,上海县十九保村中,鸡鸣不鼓翼。民谣曰:“鸡啼不拍翅,鸦鸟不转更。”
《汉书》中有“录囚”,《唐书》中有“虑囚”。《集韵》载:“录,音力倨切。”分晓是“录囚”,其义且明白,盖北音“录”为“虑”。高丽人写私书,皆以乡音作字,中国人观之,皆不可知。余尝见“绦环”二字,写作“唾环”余皆类此。《唐书》一时书手误写,后人因而讹之。
延祐间,都城有禁,不许倒提鸡,犯者有罪。盖因仁皇乙酉景命也。
至元末年,尚有火禁。高彦敬(克恭)为江浙省郎中,知杭民藉手业以供衣食,禁火则小民屋狭,夜作点灯,必遮藏隐蔽而为之,是以数致大患,甚非所宜,遂弛其禁。杭民赖之以安。事与廉叔度除成都火禁之意一也。余因书之,俾后人知公之德政利人者如此。
后至元间,伯颜太师擅权,尽出太府监所藏历代旧玺,磨去篆文,以为鹰坠,及改作押字图书,分赐其党之大臣。独唐则天一玺,玉色莹白,制作一如官印,璞仅半寸许,不可改用,遂付艺文监收之。一时阁老诸公,皆言则天智者,特以其把手高耸于上,璞薄而文深,使后人不可改作,固能存之。国朝凡官至一品者,得旨则用玉图书押字。文皇开奎章阁,作二玺,一曰天历之宝,一曰奎章阁宝,命虞集伯生篆文。今上皇帝作二小玺,一曰明仁殿宝,一曰洪禧,命瑀篆文。洪禧小玺,即瑀所上进者。其璞纯白,上有一墨色龟纽,观者以为二物相联,实一段玉也。上颇喜之。
王叔能参政,《题一钱太守庙诗》云:“刘宠清名举世传,至今遗庙在江边。近来仕路多能者,学得先生要大钱。”
北庭文定王沙剌班,号山斋,字敬臣,畏吾人,今上皇帝之师也。上尝御书“山斋”二大字赐之。至元后庚辰,为中书平章。一日,公退,为余言曰:“今日省中有一江西省咨,曾某告封赠者。吏胥作弊,将曾字添四点,以为鲁字,中间亦有只作曾字者,欲折咨之。”余曰:“即照行止簿,便可明也。”簿载曾姓相同,吏弊显然。僚佐执以为疑。公曰:“为人在世,得生封者几人?何况区区七品虚名,又非真授。纵使不是,改亦何妨?若使往返,非一二年不可,安知其可待否?且交为父母者,生拜君恩,不亦悦乎?”力主其说而行之,诚可谓厚德君子也!余观《中兴系年录》载:“魏矼字邦达,为考功员外郎,选案不存。吏缘为奸,川陕官到部者,多以微文沮抑,往返辄经年。矼请细节不圆处,悉先放行,人以为便。”
教坊司、仪凤司,旧例依所受品级,列于班行,文皇朝令二司官立于班后。至正初,仪凤司复旧例,教坊司迄今不令入班。
蒙古人有能祈雨者,辄以石子数枚浸于水盆中玩弄,口念咒语,多获应验。石子名曰鲊答,乃走兽腹中之石,大者如鸡子,小者不一,但得牛马者为贵,恐亦是牛黄、狗宝之类。
国朝有禁,每岁车驾巡幸上都,从驾百官,不许骑坐骟马,唯骑答罕马(答罕,二岁驹也)。延祐间,拜往丞相尝骑骡子出入。今则此禁稍缓。
至正元年四月十九日,杭州火灾,总计烧官民房屋、公廨、寺观一万五千七百五十五间。六所七披民房计一万三千一百八间,官房一千四百二十四间,六所七披寺观一千一百三十间,功臣祠堂九十三间。被灾人户一万七百九十七户,大小三万八千一百一十六口。可以自赡者,一千一十三户,大小四千六十七口。烧死人口七十四口,每口给钞一定,计七十四定。实合赈济者,计九千七百八十四户,大口二万二千九百八十三口,每口米二斗,计米四千五百八十一石八斗;小口一万一千六十六口,每口米一斗,计米一千一百六石六斗,总计米五千六百八十八石四斗。时江浙行省只力瓦歹平章移咨都省云:“光禄大夫江浙平章政事,切念当职,荷国荣恩,受寄方岳,德薄才微,不能宣上德意,抚兹黎民。到任之初,适值阙官独员,署事一月有余,政事未修,天变遽至。乃四月十九日丑寅之交,灾起杭城,自东南延上西北,近二十里。官民闾舍,焚荡迨半,遂使繁华之地鞠为蓁芜之墟。言之痛心!孰任其咎?衰老之余,甘就废弃;当此重任,深愧不堪。已尝移文告代,未蒙俞允,诚不敢久稽天罚,以塞贤路。谨守职待罪外,乞赐奏闻,早为注代,生民幸甚。”明年四月一日,又复火灾。宋治平三年正月己卯,温州火烧民屋一万四千间,死者五千人。
松江夏义士者,乃甲户也。其家房门上,有一西番塔影,盖松江无西番塔,不知此影从何而得?人以为异。《酉阳杂俎》云:“扬州东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则如此。又沈存中以谓大抵塔有影必倒。陆放翁云:“予在福州见万寿塔,成都见正法塔,蜀州见天目塔,皆有影,亦倒也。”然塔之高如是,而影止三二尺,纤悉皆具;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庑间,亦未易以理推也。以上之说,因其塔所见影。然松江无此塔而有影见者,其理又不可得而究之。予尝游平江虎丘寺,阁上槛窗下裙板中,有一节孔,阁僧以纸屏照之,则一寺殿宇廊庑悉备见于屏上,其影皆倒。余山居与保叔塔邻峰也,朔、望点灯之夕,遇夜观之,一塔灯光倒插于段桥湖中。大抵塔影皆倒,沈存中之说是也。
皇朝开科举以来,唯至正戊子举王宗哲元举,乡试、省试、殿试皆中第一,称之曰三元。宋自仁宗庆历复明经科,称三元者王岩叟一人而已。
彻彻都郯王、帖木儿不花高昌王二公被害,都人有垂涕者;伯颜太师被黜,都人莫不称快。《笔记》载:“张德远诛范琼于建康狱中,都人皆鼓舞;秦桧杀岳飞于临安狱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
秦桧孙女,封崇国夫人。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皇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乃已。至正十五年,浙宪贴书卢姓者,忽失一猫,令东北隅官搜捕之。权势所在,一至于此,可不叹乎?
元统间,革去群玉内司,并入艺文监,通掌其事,监官依怯薛日数更直于奎章阁。盖群五内司所管宝玩,贮于阁内。时揭曼硕为艺文监丞,寓居大都双桥北程雪楼承旨故廨,到阁中相去十数里之遥。揭公无马,每入直必步行以往,比之僚吏,又且早到晚散。都城友人,莫不以此为言。一日揭公为余言曰:“我之不敢自慢入直者,亦有益也。近日在阁下,忽传太后懿旨,问:‘阁中有谁?’复奏:‘有揭监丞。’再问:‘莫非先帝时揭先生耶?’遂赐酒焉。又一日,再问是某,以古玉图书一令辨之。详注其文而进,亦赐酒焉。”是时阁下悄然,余者皆是应故事而已。多有累怯薛不入直者,此公晴雨必到,终日而散。后十余年,予归老西湖上,每遇同志之友,清谈旧事,屡及此者,莫不以长厚老成称之。余观《归田录》载:“枢密王畴之妻,梅鼎臣女也。景德初,夫人入朝德寿宫,太后问:‘夫人谁家子?’对曰:‘梅鼎臣女。”太后笑曰:‘是圣俞家乎?’”由是始知圣俞名闻于宫禁也。揭公之际遇,尤可尚矣。
士大夫因其闻见之广,反各有所偏,致有服丹砂者,服凉剂者。服丹砂者为害固不待言,余以目击服凉剂者言之。友人柯敬仲、陈云峤、甘允从三人,皆服防风通圣散,每日须进一服以为常。一日皆无病而卒,岂非凉药过多,销铄元气殆尽,急无所救者欤?可不戒之!《老学庵笔记》载:“石藏用,名用之,高医也。尝言今人禀受怯薄,故案古方用药,多不能愈病。非独人也,金石草木之药,亦皆比古力弱,非倍用之,不能取效。故藏用喜用热药得谤,至有藏用担头三斗火,人或畏之。惟晁之道悦其说,故多服丹药,然亦不为害。后因伏石上书丹,为石冷所逼,得阴毒伤寒而死。盖因丹气热毒所攻,终为所服丹药过多之故也。”视过服凉剂者,亦由是欤!
范玉壶作《上都诗》云:“上都五月雪飞花,顷刻银妆十万家。说与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袄不穿纱。”余屡为滦阳之行,每岁七月半,郡人倾城出南门外祭奠,妇人悉穿金纱,谓之赛金纱,以为节序之称也。
平江漆匠王□□者,至正间,以牛皮制一舟,内外饰以漆,拆卸作数节,载至上都,游漾于滦河中,可容二十人。上都之人未尝识船,观者无不叹赏。又尝奉旨造浑天仪,可以拆叠,便于收藏,巧思出人意表,可谓智能之人。今为管匠提举。
凡有■〈⻊颠〉搏、刀斧伤者,但以带须葱炒熟捣烂,乘热敷患处,速愈,频换热者尤妙。
凡有风狗、毒蛇咬伤者,只以人粪涂伤处,极妙。新粪尤佳,诸药皆不及此。
破伤风能死人,用桑条如箸长者十数茎,阁起,中用火烧,接两头滴下树汁,以热酒和而饮之,可愈。
集贤大学士王彦博(約)为副枢日,有兄弟争袭万户者,弟有父命,兄不肯让,二十余年而不能决。公曰:“父命行之一家,君命施之天下。”遂令其兄袭之。又英庙为东宫,礼上枢密使,例须新制铺陈,事毕,工部复欲取发还官。回文皆不为准,公为副枢首,回此文曰:“照得上项铺陈,难同其余官物。本院除己尊严安置外,行下都事厅回呈。”遂绝其事。又湖广省咨:“蛮洞相杀,合调军马征之。”公回咨云:“蛮夷相仇,中国之幸。行下合属,固守边防,毋得妄动军马。”公之所行,大概如此,姑识其一二云。公泰定、天历间,为三老商议中书省事。
后至元间,伯颜太师擅权,谄佞者填门。略举其尤者三事,漫识于此,余者可知矣。有一王爵者驿奏云:“‘薛禅’二字,往日人皆可为名,自世祖皇帝尊号之后,遂不敢称。今伯颜太师功德隆重,可以与‘薛禅’名字。”时御史大夫帖木儿不花,乃伯颜之心腹,每阴嗾省臣欲允其奏。近侍沙剌班学士,从容言曰:“万一曲从所请,大非所宜。”遂命欧阳学士、揭监丞,会议以“元德上辅”代之,加于功臣号首。又典瑞院都事□□建言:“凡省官提调军马者,必佩以虎符。今太师功高德重,难与诸人相同,宜造龙凤牌,以宠异之。”遂制龙凤牌三珠,以大答纳嵌之,饰以红剌鸦忽杂宝,牌身脱锻,元德上辅功臣号字,嵌以白玉。时急无白玉,有司督责甚急。缉闻一解库中有典下白玉朝带,取而磨之。此牌计直数万定,事败毁之,即以其珠物给主,盖厥价尚未酬也。又京畿都运纳速剌言:“伯颜太师功勋冠世,所授宣命,难与百官一体,合用金书,以尊荣之。”宛转数回,遂用金书“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字,余仍墨笔,以塞其望。明年黜为河南左丞相,行事之夕,虽纸笔亦不经省房取用,恐泄其事,遂于省前市铺,买札付纸写宣与之。余尝以否泰之理,灼然明白,因举似于用事者,可不戒欤!梁冀跋扈,止不过比邓禹、萧何、霍光而已;曹操之僭,固不容诛。薛禅之说,又过于九锡多矣。
余家人病疟,邻家有藏雷斧者,借授病人禳之。其斧如石,若斧状,脑差薄而无孔,恐是楔尔,正与《笔谈》所说相同。
后至元己卯四月,黄雾四塞,顷刻黑暗,对面不见人,油坊售之一空。余于都城亲历此事,古有书昏,恐若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