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穆公私与郑盟,背晋退兵,晋文公大怒,狐偃进曰:“秦虽去不远,臣请率偏师追击之。军有归心,必无斗志,可一战而胜也;既胜秦,郑必丧胆,将不攻自下矣。”
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赖其力,以抚有社稷。若非秦君,寡人何能及此?以子玉之无礼于寡人,寡人犹避之三舍,以报其施,况婚姻乎?且无秦何患不能围郑。”乃分兵一半,营于函陵,攻围如故。
郑伯谓烛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晋兵未退,如之奈何?”
烛武对曰:“闻公子兰有宠于晋侯,若使人迎公子兰归国,以请成于晋,晋必从矣。”
郑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
石申父曰:“武劳矣,臣愿代一行。”乃携重宝出城,直叩晋营求见。
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将重宝上献,致郑伯之命曰:“寡君以密迩荆蛮,不敢显绝,然实不敢离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世藏,愿效贽于左右。寡君有弟兰,获侍左右,今愿因兰以乞君侯之怜。君侯使兰监郑之国,当朝夕在庭,其敢有二心?”
文公曰:“汝离我于秦,明欺我不能独下郑也。今又来求成,莫非缓兵之计,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
石申父曰:“请君侯命之。”
文公曰:“必迎立公子兰为世子,且献谋臣叔詹出来,方表汝诚心也。”
石申父领了晋侯言语,入城回复郑伯。郑伯曰:“孤未有子,闻子兰昔有梦征,立为世子,社稷必享之;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岂可去孤左右?”
叔詹对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晋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遗君以忧辱也。臣请往。”
郑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
叔詹对曰:“君不忍于一詹,而忍于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陨坠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爱焉?”
郑伯涕泪而遣之。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于晋军,言:“寡君畏君之灵,二事俱不敢违。今使詹听罪于幕下,惟君侯处裁,且求赐公子兰为敝邑之适嗣,以终上国之德。”
晋侯大悦,即命狐偃召公子兰于东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营中等候。
且说晋侯见了叔詹,大喝:“汝执郑国之柄,使其君失礼于宾客,一罪也;受盟而复怀贰心,二罪也。”命左右速具鼎镬,将烹之。
叔詹面不改色,拱手谓文公曰:“臣愿得尽言而死。”
文公曰:“汝有何言!”
詹对曰:“君侯辱临敝邑,臣常言于君曰:”晋公子贤明,其左右皆卿才,若返国,必伯诸侯。‘及温之盟,臣又劝吾君:“必终事晋,无得罪,罪且不赦。’天降郑祸,言不见纳,今君侯委罪于执政,寡君明其非辜,坚不肯遣,臣引‘主辱臣死’之义,自请就诛,以救一城之难。夫料事能中,智也;尽心谋国,忠也;临难不避,勇也;杀身救国,仁也。仁、智、忠、勇俱全,有臣如此,在晋国之法,固宜烹矣。”乃据鼎耳而号曰:“自今已往,事君者以詹为戒!”
文公悚然,命赦勿杀,曰:“寡人聊以试子,子真烈士也!”加礼甚厚。
不一日,公子兰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礼相见,然后跟随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晋师方退。
自是秦、晋有隙。髯翁有诗叹云:
甥舅同兵意不欺,却因烛武片言移。
为贪东道蝇头利,数世兵连那得知。
是年魏犨醉后,坠车折臂,内伤病复发,呕血斗余死,文公录其子魏颗嗣爵。未几,狐毛、狐偃亦相继而卒,晋文公哭之恸曰:“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多赖舅氏之力,不意弃我而去,使寡人失其右臂矣,哀哉!”
胥臣进曰:“主公惜二狐之才,臣举一人,可为卿相,惟主公主裁!”
文公曰:“卿所举何人也?”
胥臣曰:“臣前奉使,舍于冀野,见一人方秉耒而耨,其妻馈以午餐,双手捧献,夫亦敛容接之。夫祭而后食,其妻侍立于旁。良久食毕,夫俟其妻行而后复耨,始终无惰容。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况他人乎?臣闻‘能敬者必有德。’往问姓名,乃郤芮之子郤缺也。此人若用于晋,不弱于子犯。”
文公曰:“其父有大罪,安可用其子乎?”
胥臣曰:“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之圣。贤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君奈何因已往之恶,而弃有用之才乎?”
文公曰:“善,卿为我召之。”
胥臣曰:“臣恐其逃奔他国,为敌所用,已携归在臣家中矣。君以使命往,方是礼贤之道。”
文公依其言,使内侍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稽首,辞曰:“臣乃冀野农夫,君不以先臣之罪,加之罪戮,已荷宽宥,况敢赖宠以玷朝班!”
内侍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郤缺生得身长九尺,隆准丰颐,声如洪钟。文公一见大喜,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使郤缺佐之。复改二行为二军,谓之“新上”、“新下”。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旧有三军,今又添二军,共是五军,亚于天子之制。
豪杰向用,军政无阙。楚成王闻之而惧,乃使大夫斗章请平于晋。晋文公念其旧德,许之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不在话下。
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兰即位,是为穆公,果应昔日梦兰之兆。
是冬,晋文公有疾,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受顾命,使辅世子驩为君,勿替伯业。复恐诸子不安于国,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雍乃杜祁所生,乐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其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文公薨,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史臣有诗赞云:
道路奔驰十九年,神龙返穴遂乘权。
河阳再觐忠心显,城濮三军义问宣。
雪耻酬恩中始快,赏功罚罪政无偏。
虽然广俭繇天授,左右匡扶赖众贤。
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襄公。襄公奉文公之柩,殡于曲沃,方出绛城,柩中忽作大声,如牛鸣然,其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群臣无不大骇。
太卜郭偃卜之,献其繇曰:“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偃曰:“数日内,必有兵信自西方来,我军击之,大捷。此先君有灵,以告我也。”
群臣皆下拜,柩中声顿止,亦觉不重,遂如常而行。先轸曰:“西方者,秦也。”随使人密往秦国探信不题。
话分两头。
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忿然曰:“我等为他戍守,以拒晋兵,他又降服晋国,显得我等无功了。”已将密报知会本国。
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兰即位,待杞子等无加礼。杞子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外,终无了期。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吾等皆可厚获而归。”正商议间,又闻晋文公亦薨,举手加额曰:“此天赞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归秦,言于穆公曰:“郑人使我掌北门之管,若遣兵潜来袭郑,我为内应,郑可灭也。晋有大丧,必不能救郑,况郑君嗣位方新,守备未修,此机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报,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二臣同声进谏曰:“秦去郑千里之遥,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获耳。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若彼闻吾谋,而为之备。劳而无功,中途必有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
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名著于天下;只因晋侯败楚城濮,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世,天下谁为秦难者,郑如困鸟依人,终当飞去。乘此时灭郑,以易晋河东之地,晋必听之。何不利之有。”
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吊于晋,因而吊郑。以窥郑之可攻与否,毋为杞子辈虚言所惑也!”
穆公曰:“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几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惫何知?”乃阴约来人,“以二月上旬,师至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
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余人,车三百乘。出东门之外。
孟明乃百里奚之子,白乙乃蹇叔之子。出师之日,蹇叔与百里奚,号哭而送之曰:“哀哉,痛哉!吾见尔之出,而不见尔之入也!”
穆公闻之大怒,使人让二臣曰:“尔何为哭吾师,敢沮吾军心耶?”蹇叔、百里奚并对曰:“臣安敢哭君之师,臣自哭吾子耳。”
白乙见父亲哀哭,欲辞不行。蹇叔曰:“吾父子食秦重禄,汝死自分内事也。”乃密授以一简,封识甚固,嘱之曰:“汝可依吾简中之言。”白乙领命而行,心下又惶惑,又凄楚。惟孟明自恃才勇,以为成功可必,恬不为意。
大军既发,蹇叔谢病不朝,遂请致政。穆公强之,蹇叔遂称病笃,求还銍村。百里奚造其家问病,谓蹇叔曰:“奚非不知见机之道,所以苟留于此者,尚冀吾子生还一面耳。吾兄何以教我?”
蹇叔曰:“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告子桑,备舟楫于河下,万一得脱,接应西还。切记,切记!”
百里奚曰:“贤兄之言,即当奉行。”
穆公闻蹇叔决意归田,赠以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百里奚握公孙枝之手,告以蹇叔之言,如此恁般。“吾兄不托他人,而托子桑,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
公孙枝曰:“敬如命。”自去准备船只,不在话下。
却说孟明见白乙领父密简,疑有破郑奇计在内,是夜安营已毕,特来索看。白乙丙启而观之,内有字二行曰:“此行郑不足虑,可虑者晋也。崤山地险,尔宜谨慎,我当收尔骸骨于此。”孟明掩目急走,连声曰:“咄,咄!晦气,晦气!”白乙意亦以为未必然。
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从周北门而过。
孟明曰:“天子在是,虽不敢以戎事谒见,敢不敬乎?”传令左右,皆免胄下车,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才过都门,即从平地超越登车,疾如飞鸟,车不停轨。
孟明叹曰:“使人人皆褒蛮子,何事不成?”
众将士哗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攘臂呼于众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后。”凡行军以殿为怯,军败则以殿为勇。此言殿后者,辱之也。
一军凡三百乘,无不超腾而上者。登车之后,车行迅速,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
时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秦师。过讫,回复襄王。王子虎叹曰:“臣观秦师骁健如此,谁能敌者?此去郑必无幸矣!”
王孙满时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问曰:“尔童子以为何如?”
满对曰:“礼,过天子门,必卷甲束兵而趋。今止于免胄,是无礼也;又超乘而上,其轻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易乱。此行也,秦必有败衄之辱,不能害人,只自害耳。”
却说郑国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贩牛为业。自昔王子颓爱牛,郑、卫各国商人,贩牛至周,颇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袭其业。
此人虽则商贾之流,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只为无人荐引,屈于市井之中。今日贩了数百肥牛,往周买卖。行近黎阳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从秦国而来。弦高与蹇他相见,问:“秦国近有何事?”
他曰:“秦遣三帅袭郑,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
弦高大惊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难。不闻则已,若闻而不救,万一宗社沦亡,我何面目回故乡也?”遂心生一计,辞别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郑国,教他速作准备,一面打点犒军之礼,选下肥牛二十头随身,余牛俱寄顿客舍。弦高自乘小车,一路迎秦师上去。
来至滑国,地名延津,恰好遇见秦兵前哨。弦高拦住前路,高叫:“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
前哨报入中军。
孟明倒吃一惊,想道:“郑国如何便知我兵到来?遣使臣远远来接。且看他来意如何。”遂与弦高车前相见。
弦高诈传郑君之命,谓孟明曰:“寡君闻三位将军将行师出于敝邑,不腆之赋,敬使下臣高远犒从者。敝邑摄乎大国之间,外侮迭至,为久劳远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测,以得罪于上国。日夜儆备,不敢安寝,惟执事谅之!”
孟明曰:“郑君既犒师,何无国书?”
弦高曰:“执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闻从者驱驰甚力,恐俟词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请罪,非有他也。”
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视,为滑故也,岂敢及郑。”
传令:“住军于延津!”
弦高称谢而退。西乞白乙问孟明:“驻军延津何意?”
孟明曰:“吾师千里远涉,止以出郑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郑人已知吾出军之日,其为备也久矣。攻之则城固而难克,围之则兵少而无继。今滑国无备,不若袭滑而破之,得其卤获,犹可还报吾君,师出不为无名也。”
是夜三更,三帅兵分作三路,并力袭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史臣论此事,谓秦帅目中已无郑矣,若非弦高矫命犒师,以杜三帅之谋,则灭国之祸,当在郑而不在滑也。有诗赞云:
千里驱兵狠似狼,岂因小滑逞锋铓。
弦高不假军前犒,郑国安能免灭亡。
滑自被残破,其君不能复国。秦兵去后,其他遂为卫国所并,不在话下。
却说郑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报,犹未深信,时当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馆窥觇杞子、逢孙、杨孙所为,则已收束车乘,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装束,个个抖擞,只等秦兵到来,这里准备献门。使者回报,郑伯大惊,乃使老大夫烛武,先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以束帛为赆,谓之曰:“吾子淹久于敝邑,敝邑以供给之故,原圃之麋鹿俱竭矣,今闻吾子戒严,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诸将在周滑之间,盍往从之?”
杞子大惊,暗思:“吾谋已泄,师至无功,反将得罪,不惟郑不可留,秦亦不可归矣!”乃缓词以谢烛武,即日引亲随数十人,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亦奔宋国避罪,戍卒无主,屯聚于北门,欲为乱,郑穆公使佚之狐多赍行粮,分散众人,导之还乡。
郑穆公录弦高之功,拜为军尉,自此郑国安靖。
却说晋襄公在曲沃殡宫守丧,闻谍报:“秦国孟明将军统兵东去,不知何往!”襄公大惊,即使人召群臣商议,先轸预已打听明白,备知秦君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不知先轸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秦穆公暗地里与郑国交盟,丢开晋侯撤兵,晋文公十分恼怒。狐偃
上前说:“秦兵虽已撤去了,但肯定相去不远,我请命率一部分兵力追击他
们。秦军有归心,必定没有斗志,我们可一战取胜。既然打败秦兵,郑国必
然闻风丧胆,不攻自破。“文公道:“不行。我过去靠了他的力量,才扶持
起国家。如果不是秦君,我哪能到今天这步天地?像子玉那样对我无礼,我
还退避三舍,以报答他的施舍,何况亲家呢?而且即使没有秦国,围伐郑国,
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呀?“于是分一半兵马,驻扎函陵,攻围情势同开始时一
样。郑伯问烛武:“秦兵撤退,是靠了你的能力。晋兵不撤,拿他怎么办呢?”
烛武答道:“听说公子兰受晋侯的宠爱,如果派人迎接公子兰回国,以此向
晋侯请求和解,晋候必然同意。“郑伯说:“这事除了老大夫,谁也不能胜
任。“石申父说:“烛武太劳累了,我愿意替他去一趟。”便带了重宝出城,
直到晋营,求见晋侯。文公传令叫石申父进来。石申父又拜了几拜,将重宝
献上,转达郑伯的话:“我们主公因为靠近荆蛮,不敢公开绝情,然而实在
又不敢离开君侯的庇护之下。如今君侯勃然震怒,我们主公知罪了。情愿把
不丰厚的世传藏品,呈献给君侯以求原谅。我们主公的弟弟兰有幸在君侯左
右服侍,今天愿借兰求得君侯怜恤,如果君侯派兰来监理郑国的国政,日夜
守候在庭堂上,谁敢有二心?“文公说:“你们离间我和秦国,明明是欺我
不能独自攻打郑国,现今又来求和,莫不是缓兵之计,要等楚国赶来救助吧?
如果要我退兵,必须依我两件事才行。“石申父说:“请君侯指示!”文公
说:“必须迎立公子兰为世子,并且献出谋臣叔詹来,才能表示你们的诚心。”
石申父领了晋侯的话,入城回报郑伯。郑伯道:“我没有子嗣,听说子 兰曾梦里有过征兆,立为世子,国家可以归他享有。但叔詹是我亲如手足的 臣子,怎么能离开我的左右?“叔詹答道:“我听说‘君王担忧是臣子的屈 辱;君王受辱,则是臣子的死罪。‘现在晋侯索要下臣,我不去,晋军的包 围不能缓解,这样我就是逃避死亡、不竭尽忠心,而将忧辱留给主公了。我 请求前往!“郑伯说:“你去必死无疑,我不忍心啊!”叔詹又答道:“主 公不忍心一个叔詹,而忍心百姓危困,国家衰亡吗?舍弃一个臣子,而拯救 百姓,安定国家,主公还有什么可怜爱的吗?“郑伯流着泪应允了。石申父 与侯宣多一道送叔詹到晋军兵寨,对文公说:“我们主公敬畏您的威灵,两 件事都不敢违背。现在送叔詹来到您的帐幕下领受罪责,听侯您的处罚!并 且请求恩准公子兰做我国君位的继承人,以尽贵国的恩德。“晋侯大喜,立 即命令狐偃到东鄙召公子兰,叫石申父、侯宣多在军营中等候。
再说晋侯见了叔詹,大声喝斥:“你操纵郑国的权柄,使郑伯对宾客失
礼,这是第一条罪状;接受盟约后重又再怀二心,这是第二条罪状。“传令
左右,尽快准备,准备烹煮叔詹。叔詹面不改色,拱手对晋文公说:“我希
望说完话后去死。“文公问:“你有什么话?”叔詹回答:“君候屈尊来我
们国家,我常对主公说: ‘晋公子贤明,他的左右随从都有卿大夫的才气,
如果回国,必然能统治诸侯。‘等到温邑结盟,臣又劝我们主公: ‘一定要
始终听命晋侯,不能得罪,否则就难逃罪责。‘老天降祸给郑国,劝谏不被
采纳。现在君侯向我追究罪责,我们主公清楚我是无辜的,坚决不肯让我来,
我举出 ‘君主受辱是臣子该死’的道理,自己请求来接受杀戮,以拯救一城
人的危难。料事准确,是智;尽心治国,是忠;临危不惧,是勇;舍身救国, 是仁。仁智忠勇俱全,这样的臣子,在晋国的国法里,当然该烹煮!“于是, 攥着鼎耳大喊:“从今以后,服侍君侯的以叔詹为戒!”文公大吃一惊,下 令释放不杀,说:“我姑且用你,你的确是视死如归的勇士!”对他十分尊 敬。不几天,公子兰赶到,文公把召他的意图告诉了他;同时,叫叔詹、石 申父和候宣多等,立刻按照世子的礼节见了公子兰。然后跟在公子兰的后面 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嫡长子,晋军这才退去。从此,秦公和晋侯彼此有了 间隙。髯翁有诗感叹说:
甥舅同兵意不欺,却因烛武片言移。
为贪东道蝇头利,数世兵连哪得知?
这年,魏犨酒后从车上摔下来,胳膊折断了,内伤也跟着复发,吐血不
止,终于死去。文公录用他的儿子魏颗,袭承爵位。不久,狐毛、狐偃也相 继去世。晋文公恸哭不已,说道:“我摆脱患难,有了今天,全靠舅氏的努 力,不料你们丢下我去了,使我失掉了右臂,真令人难过啊!“胥臣上前说:
“主公怜惜二狐的才干,我推举一人,可以做卿相,全凭主公判断!”文公 问:“你举荐的是什么人?”胥公说:“我先前奉命出使,露宿在冀野,瞧 见一人手持耒耜除草,他妻子来送午饭,双手捧着献给他,那人也恭敬地接 过来,行完祭礼后再吃饭。他的妻子站在旁边侍候。过了很久,饭吃完了, 那人等妻子走了以后,才又除草,始终没有懈怠的表情。夫妻之间,相敬如 宾,何况对他人呢?我听说‘能够敬重的人必有德行。’便过去问他的姓名, 原是郤芮的儿子郤缺。如果晋国任用这个人,不亚于子犯。“文公说:“父 亲有大罪,怎么能任用他的儿子呢?“胥臣说:“像尧、舜这样的父亲,还 有丹朱、商均这样不善的孩子,像鲧这样的父亲,却有禹这样的圣贤。贤与 不贤之间,父子之间没有关系。主公为什么要因为以前的罪恶,而抛弃有用 之才呢?“文公说:“好,你替我召他来。”胥臣说:“我担心他逃往别国 去,为敌所用,已带回我家中了。主公传令使节奉诏前往请他,才是礼贤下 士的道理。“文公按照胥臣说的,叫内侍拿着簪缨袍服,去召请郤缺。郤缺 拜了两拜,叩头推辞说:“我是冀野上的农夫,主公不因先父的罪过加以处 罚,已够宽大了,怎么敢仰仗宠爱以玷污朝班?“内侍三番五次传达旨意, 劝他前往,郤缺才穿戴起来,进入朝堂。郤缺身长九尺,下颊丰润,鼻梁隆 起,声如洪钟。文公一见,十分欢喜,便提升胥臣为下军元帅,叫郤缺佐助 他。又改二行为二军,称“新上”、“新下”。以赵衰统领“新上军”,箕 郑协助他,胥臣的儿子胥婴统领“新下军”,先都协助他。旧有三军,今又 添了两军,共是五军,仅次于周天子军队的建制,广用豪杰,军政无缺。楚 成王听说后十分惧怕,差遣大夫斗章到晋国请求通好。晋文公念他的旧德, 同意和好,派大夫阳处父到楚国问候。
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去世了。群臣侍奉他弟弟公子兰即位,这就 是穆公。果真应验了过去梦见子兰的先兆。这年冬天,晋文公患了病,召赵 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朝接受旨意,叫他们辅佐嫡长子驩即晋君 位,不要废弃了霸业。又担心另外几个儿子不能使国家安定,于是预先差遣 公子雍到秦国供职,公子乐则在陈国做官。雍是杜祁生养的,乐是辰嬴生养 的。接着又派幼子黑臀去服侍周襄王,以此亲近王室。不久,文公去逝,在 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史臣有诗称赞他:
道路奔驰十九年,神龙返穴遂乘权。
河阳再觐忠心显,城濮三军义问宣。 雪耻酬恩中始快,赏功罚罪政无偏。 虽然广俭繇天授,左右匡扶赖众贤。 嫡长子驩发丧即位,这就是晋襄公。襄公奉送文公的灵柩到曲沃殡葬。
刚出绛城,灵柩中突然响声大作,像牛叫一样,灵柩一下变得重如泰山,车 子被压得走不动。群臣百官没有不惊骇的。太卜郭偃为此占卜,并献上卜辞 说:
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 郭偃说:“几天内,肯定有战事从西方来。我军迎去,大获全胜。这是先君 有灵,告诉我们的。“群臣下拜,柩中声音顿时停止,也不觉得沉重了,便 如先前那样行进。先轸说:“西方,指的是秦国。”随即派人到秦国探听消 息。
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驻扎在郑国北门戌守。见晋国送公子 兰回到郑国,立为嫡子,忿然不平,说:“我等为他戍守,以抗拒晋兵,他 又投降晋国,显得我们无功了。“赶忙派人秘密报告秦国。秦穆公心中也很 气愤。只是碍着晋侯的面子,敢怒不敢言。到了公子兰即位后,待杞子等一 如往常,并没有加礼。于是杞子便同逢孙、杨孙商量说:“我等戍守在国外, 没有终了的日子。不如劝我们主公暗地派人马袭击郑国,我等都能满载而 归。“正在商议间,又听说晋文公也死了,高兴得举手称快,说:“这是老 天帮助我们成功呀!“立即派遣心腹返回秦国,对穆公说:“郑国人叫我们 掌管北门,如果调集人马来袭击郑国,我们做内应,郑国可以灭亡了。晋国 有国丧,必定不能救助郑国。况且郑君刚刚即位,守备不完善,这个机会不 能失掉。“秦穆公得了密报,便与蹇叔和百里奚商议此事。两人同声谏劝秦 公:“秦国距郑国千里之遥,不能夺取它的土地,只能从俘获中得到好处。 再者,千里劳顿兵马,跋涉时间很长,怎能掩人耳目?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 计划,有相应的准备,劳而无功,中途必然要有变故。而且,用兵替别国戍 守,反过来又图谋夺取它是不守信义;乘人服丧讨伐,是不仁道;成功了利 益很小,失败了危害极大,这是不明智之举;失去这三者,我不知这事有什 么可行的!“穆公恼怒了,说:“我曾三次解救晋君,又平定晋国的内乱, 威名昭著天下。就因为晋侯在城濮打败楚王,才将霸主事业让给他。如今晋 侯谢世了,天下有谁能与我们为敌呢?郑伯像只困鸟依靠他人,终有飞去的 时候,乘此机会剿灭郑国,来换取晋国河东的土地,晋国必然听从,有什么 不利的呢?“蹇叔说:“主公为什么不派人去晋国凭吊,同时到郑国凭吊, 来察看郑国是否可以攻打?不要被杞子之辈的不实之言所迷惑了。“穆公说:
“如果等凭吊后再发兵,来回之间,几乎又是一年。用兵之道,在迅雷不及
掩耳,你等老朽知道什么?“便暗地里与杞子差来的人约好:“二月上旬,
人马到郑国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
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为副将,挑选精兵三千多人,兵 车三百辆,浩浩荡荡出了东门。孟明是百里奚的儿子,白乙是蹇叔的儿子。 出师那天,蹇叔和百里奚哭着送行,说:“可悲呀!我看着你们出门,却不 能看着你们进门了!“穆公听了大怒,叫人喊来两人说:“你们为什么要为 我的军队大哭?怎么敢动摇军心?“蹇叔和百里奚同时说:“臣怎敢哭主公 的军队?臣哭的是自己的儿子啊!“白乙见父亲哀哭,打算不去了。蹇叔说:
“我们父子吃秦国的厚禄,你死自当是份内的事。”说着秘密地给他一封信,
封贴得很牢固,嘱咐道:“你可照着我信中的话去做。”白乙领命上路了, 心中又惶惑、又凄楚。只有孟明自恃才勇过人,以为必定成功,全不在意。
大军出发后,蹇叔称病不上朝,请求交还所执掌的权力。穆公强留他。 蹇叔于是假说病情严重,要回铚村,百里奚到他家访探病情,对蹇叔说:“我 不是不知道洞察事物的道理,所以勉强留任,是寄希望还能见上我儿子一面 呀!兄弟对我有什么指教吗。“蹇叔说:“秦军这一去必败。贤弟可秘密告 诉子桑,在河里准备好船只,万一秦军得以逃脱,接应他们回来。千万记住, 千万记住!“百里奚说:“贤兄的话,定当立即执行。”穆公听说蹇叔铁定 心思辞官归田,便送了黄金二十斤,彩缎一百束。群臣都送蹇叔到郊关后, 方才返回。百里奚握住公孙枝的手,把蹇叔的话这样对他说:“我兄不托别 人,单托给你,因为将军忠勇,能分担国家的忧患。将军不可泄漏此事,一 定秘密行事!“公孙枝说:“我一定小心执行命令。”自己去准备船只。
却说孟明看见白乙领受了父亲的密信,疑心有攻破郑国的妙计在信上。 当天夜里,安下营寨,特地找白乙看信。白乙丙展开来看,信内只有两行字:
“这次出师,郑国不足以顾虑,值得担心的是晋国。崤山地势险要,你应当 谨慎小心。我一定在这里收取你的骸骨!“孟明遮起眼睛拔腿就跑,连声说:
“倒霉!唉!倒霉!”白乙也以为未必如此。三军从冬天十二月丙戌日出发, 到第二年春季正月,从周朝的北门前经过,孟明说:“天子在这儿,虽因战 事不敢拜谒,但怎敢不恭敬呢?“传令军士,都脱去盔甲,走下战车。前哨 褒蛮子,骁勇无比,刚过都门,就从平地跳起,跃进车内,迅疾如飞鸟一般, 车轮不停。孟明叹道:“假使人人都像褒蛮子,什么事干不成?”众将哗然, 都叫:“我等怎么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恐后,摩肩接踵,高喊:“凡有 不能跳上车的,退去殿后!“—大凡行军,以殿后为胆怯,兵败撤退,则 殿后最为勇敢。——这里所说的殿后,是贬辱的意思。全军共有三百辆战车, 没有不腾跃而上的。登车之后,车子迅速飞驰,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 踪影。
当时周襄王叫王子虎和王孙满去观看秦军,秦军过后,回报襄王。王子
虎叹道:“我看秦兵如此骁健勇猛,谁能匹敌?这一去,郑国必定要败了。”
王孙满这时年纪很小,含笑不语。襄王问道:“你这小孩以为怎样?”满答
道:“按礼仪,过天子的门前,必须卷起盔甲,捆起兵器徒步行走。秦兵今
天只满足于脱下铠甲,这是无礼。又跳车而上,他们的轻率太过分了,轻率
就少谋略,无礼就容易混乱。这一去,秦国必定有兵败的屈辱,不能伤害他
人,只能伤害自己!“
却说郑国有个商人,名叫弦高,以贩牛为业。从过去王子颓爱牛开始,
郑、卫各国商人,都到周贩牛,颇得重利。如今弦高仍承袭这一行。这人虽
是商贾之流,却也有些忠君爱国的心肠,排解纷争的韬略,只是没人引荐,
不得已屈居市井之中。这天贩了数百头肥牛,去周市倒卖。走到黎阳津附近,
碰上一个旧相识,名叫蹇他,刚从秦国来。弦高见了蹇他,问:“最近秦国
有什么事情?“蹇他说:“秦公派遣三师袭击郑国,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
久就到了。“弦高大吃一惊,说:“我父母之邦,忽然遇到这样的灾难,没
听说也就算了,如果听说了而不救助,万一家族宗社沦亡了,我有什么脸面
回故乡呢?“接着便想出一条计策,辞别了蹇他,一面派人星夜兼程,报告
郑国君王,叫他快做准备,一面又打着犒劳军士的礼品,选了二十头肥牛随
身,其余的寄存在客栈。弦高自己乘辆小车,一路迎着秦军去了。走到滑国
的一个叫延津的地方,正好遇见秦军前哨,弦高拦在道路中央,高声叫喊:
“郑国有使臣在这儿,愿求一见!”前哨将情况报入中军。孟明吃了一惊, 想到:“郑国怎么就知道我军到来了,派使臣来接呢?暂且看他是什么来意。” 于是,同弦高在车前相见。弦高假传郑伯的旨意,对孟明说:“我们主公听 说三位将军要率兵到我国,差遣我带了不丰厚的礼品,远道赶来慰问各位将 士。我国周旋于大国之间,屡遭侵扰,因此一直担心边远地区的戍守,深怕 一时松懈,或有什么意想不到事情,得罪贵国,所以日夜警备,不敢安睡。 只盼将军谅察!“孟明说:“郑伯既然要犒劳三军,为什么没有国书?”弦 高答道:“将军在冬季十二月丙戌日出兵,我们主公听说部下驱驰得很快, 担心等言辞修好了,有失远迎犒赏,便口授命令给我,匍匐请罪,没有别的 意思。“孟明附在他耳朵上说道:“我们主公派遣我到这儿来,为的是滑国 的事情,怎么敢到郑国去呢?“随即传令:“兵马驻扎在延津!”西乞、白 乙问孟明:“驻兵延津是什么意图?”孟明说:“我军远途跋涉千里,只为 了出其不意,可以得胜。如今郑人已知我们出兵的日期,他们防备很长时间 了,攻打他则城池坚固难以击破,围困他则人员少没有后继。现在滑国没有 准备,不如袭取滑国,掳获的东西,也可以回报我们主公,师出不算无名。“ 这天夜里三更时分,三位将领兵分三路,并力攻破滑城。滑君逃往翟国去了。 秦兵大肆掳掠,美女玉帛,被抢劫一空。史臣说到这事,称秦军将领眼中, 已经没有郑国了。如不是弦高假托郑伯的旨意,犒劳秦军将士,制止他们的 阴谋行为,那么遭受灭国祸殃的,就是郑国而不是滑国了。有诗称赞这事, 说:
千里驱兵狠似狼,岂因小滑逞锋芒。
弦高不假车前犒,郑国安能免灭亡?
滑国从此残破了,滑君不能恢复国政,秦兵去后,滑国领土便被卫国兼
并了。
却说郑穆公接到商人弦高的密报,不敢全信。当时正值二月上旬,郑穆 公派人到客馆,监视杞子、逢孙、杨孙的行动。发现他们已经在收束车辆, 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穿戴齐整,个个精神抖擞,只等秦兵到来,从里 面策应打开城门。监督的人跑回来报告,郑伯大吃一惊,便派老大夫烛武先 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人送了些缎帛,然后对他们说:“你们长期滞留敝 国,因供给的缘故,原圃那地方的麋鹿都没有了,如今听说你们戒备森严, 有要走的意思了吗?孟明等诸将正驻在周滑之间,为何不去追随他们?“杞 子大惊,暗想:“我们的谋划已泄露了,不但出师无功,反落得一身罪责, 不单郑国不能久留,秦国也不能回去了。“于是用和缓的话,答谢烛武。当 天就领了数十个亲随心腹,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也相继投奔宋国,躲避罪 责。秦国留下的士兵没了主子,都聚集在郑国北门,要闹出乱子来。郑穆公 叫佚之狐多备些干粮,分发给秦兵,疏导他们返还家乡。郑穆公记下弦高的 功劳,拜他做军尉。
却说晋襄公在曲沃的殡馆里守丧,有谍报传来,说:“秦国孟明将军, 统领兵丁向东去了,不知去干什么?“襄公大惊失色,立即叫人召集群臣商 议。先轸早已打听明白了秦君要偷袭郑国的阴谋,便也赶来参见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