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伍员字子胥,监利人,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员。
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见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
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爵,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
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哭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
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风惨冽。史臣有诗云: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平王问:“伍奢临刑有何怨言?"无极曰:”并无他语,但言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员虽走,必不远,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穷其所往。
伍员行及大江,心生一计,将所穿白袍,挂于江边柳树之上,取双履弃于江边,足换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员不知去向。"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
再说伍员沿江东下,一心欲投吴国,奈路途遥远,一时难达。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一路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伍员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头,伏于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与员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国回转,在此经过。伍员趋出,立于车左。包胥慌忙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故独行至此?"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包胥闻之,恻然动容,问曰:”子今何往?"员曰:“吾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包胥劝曰:“楚王虽无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员曰:”昔桀、纣见诛于其臣,惟无道也!楚王纳子妇,弃嫡嗣,信谗佞,戮忠良,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况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包胥曰:”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遂辞包胥而行。
不一日,到了宋国,寻见了太子建,抱头而哭,各诉平王之过恶。员曰:“太子曾见宋君否?”建曰:“宋国方有乱,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谒也!"
却说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听寺人伊戾之谗,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为元公。元公为人,貌丑而性柔,多私无信,恶世卿华氏之强,与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谋欲除去之。
向胜泄其谋于向宁。宁与华向、华定、华亥相善,谋先期作乱,华亥乃伪为有疾,群臣皆来问疾,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囚向胜、向行于仓廪之中。元公闻之,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请释二向。华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亲臣为质,方从其请。元公曰:“周、郑交质,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华氏商议,将华亥之子无慼、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亥之家,华亥始释向胜、向行,从元公还朝。
元公与夫人心念世子栾,每日必至华氏,视世子食毕方归,华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归宫,元公甚喜,向宁不肯曰:“所以质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质去,祸必至矣!"元公闻华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马华费遂,将师甲攻华氏,费遂对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耻辱!"费遂曰:“君意既决,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违君命哉?”即日整顿兵甲,元公遂将所质华无慼、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将攻华氏。华登素善于华亥,奔往告之,华亥忙集家甲迎战,兵败,向宁欲杀世子。华亥曰:“得罪于君,又杀君子,人将议我!"乃尽归其质,与其党出奔陈国。
华费遂有三子,长华豸区,次华多僚,华登其第三子也。多僚与豸区素不睦,因华氏之乱,谮于元公,言:“华豸区实与亥、定同谋,今自陈召之,将为内应!"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费遂曰:”此必多僚谮言也,君既疑豸区,则请逐之!"华豸区之家臣张匄,微闻其事,讯于宜僚,宜僚不肯言,张匄拔剑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杀汝!"宜僚惧,尽吐其实,张匄报于华豸区,请杀多僚。华豸区曰:”登出奔,已伤司马之心矣,吾兄弟复相残,何以自立,吾将避之!"华豸区往辞其父,张匄从行,恰好费遂自朝中出,多僚为之御车,张匄一见,怒气勃发,拔佩剑砍杀多僚,劫华费遂同出卢门,屯于南里,使人至陈,招回华亥、向宁等一同谋叛。
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南里,华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伍员闻楚师将到,曰:“宋不可居矣!"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郑国。有诗为证: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
楚兵来救华氏,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诸侯不欲与楚战,劝宋解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两下罢兵,此是后话。
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郑定公不胜痛悼,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是时晋、郑方睦,与楚为仇,闻太子建之来,甚喜,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建与伍员每见郑伯,必哭诉其冤情。郑定公曰:“郑国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世子建留伍员于郑,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
哪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时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强,顷公不能自专。就中惟魏舒、韩不信有贤声,余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而荀寅好赂尤甚。郑子产当国,执礼相抗,晋卿畏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吉不从,由是寅有恶郑之心。至是,密奏顷公曰:“郑阴阳晋、楚之间,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郑,郑必信之,世子能为内应,我起兵灭郑,即以郑封太子,然后徐图灭楚,有何不可?"顷公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谋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诺之。
建辞了晋顷公,回至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员谏曰:“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窜身无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此侥幸之计,必不可!”建曰:“吾已许晋君臣矣!”员曰:“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何以为人?子必行之,祸立至矣!”
建贪于得国,遂不听伍员之谏,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贿赂,转相要结。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约会日期,其谋渐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郑定公与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从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罢,郑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见图?"建曰:”从无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太子建不能讳,郑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于席上,斩之,并诛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余人。
伍员在馆驿,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顷,建从人逃回驿中,言太子被杀之事,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思量无路可奔,只得往吴国逃难。髯翁有诗,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诗云:
亲父如仇隔釜鬵,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同公子胜,惧郑国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
行过陈国,知陈非驻足之处,复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两山并峙,中间一口,为庐、濠往来之冲,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伍员行至历阳山,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进。
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伍员,奇其貌,乃前揖之,员亦答礼,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员大骇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扁鹊之弟子东皋公也,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今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薳将军有小恙,邀某往视,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与君正相似,是以问之。君不必讳,寒舍只在山后,请那步暂过,有话可以商量。"伍员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
约数里,有一茅庄,东皋公揖伍员而入,进入草堂,伍员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君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一小小笆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员上座,员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侧侍。"东皋公问:“何人?"员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胜。某实子胥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图报,幸公勿泄!"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谓员曰:“老夫但有济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哉?此处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但昭关设守甚严,公子如何可过,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虞。"员下跪曰:”先生何计能脱我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此处荒僻无人,公子且宽留,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员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
伍员乃谓东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如死人,先生高义,宁不哀乎?”东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员狐疑不决。
是夜,寝不能寐,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惹其祸;欲待再住,又恐担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
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员,大惊曰:“足下须鬓,何以忽然改色,得无愁思所致耶?"员不信,取镜照之,已苍然颁白矣。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非浪言也。员乃投镜于地,痛哭曰:”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足下佳兆也。"员拭泪问曰:”何谓佳兆?"东皋公曰:“公状貌雄伟,见者易识,今须鬓顿白,一时难辨,可以混过俗眼,况吾友,老夫已请到,吾计成矣!"员曰:”先生计安在?"东皋公曰:“吾友复姓皇甫,名讷,从此西南七十里龙洞山居住,此人身长九尺,眉广八寸,仿佛与足下相似,教他假份作足下,足下却份为仆者,倘吾友被执,纷论之间,足下便可抢过昭关矣!"伍员曰:”先生之计虽善,但累及贵友,于心不安!"东皋公曰:“这个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后,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无辞,不心过虑!"言毕,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与伍员相见,员视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胜之喜。东皋公又将药汤与伍员洗脸,变其颜色,捱至黄昏,使伍员解其素服,与皇甫讷穿之,另将紧身褐衣,与员穿著,扮作仆者,芈胜亦更衣,如村家小儿之状,伍员同公子胜拜了东皋公四拜,”异日倘有出头之日,定当重报!“
东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脱,岂望报也!”
员与胜跟随皇甫讷,连夜望昭关而行,黎明已到,正值开关。
却说楚将薳越,坚守关门,号令:“凡北人东度者,务要盘诘明白,方许过关!"关前画有伍子胥面貌查对。真个”水泄不通,鸟飞不过。“皇甫讷刚到关门,关卒见其状貌,与图形相似,身穿素缟,且有惊悸之状,即时盘住,入报薳越,越飞驰出关,遥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齐下手,将讷拥入关上,讷诈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关将士,及关前后百姓,初闻捉得子胥,尽皆踊跃观看。
伍员乘关门大开,带领公子胜,杂于众人之中,一来扰攘之际,二来装扮不同,三来子胥面色既改,须鬓俱白,老少不同,急切无人认得,四来都道子胥已获,便不去盘诘了,遂捱捱挤挤,混出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有诗为证:
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
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责令供状,解去郢都。讷辨曰:“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无触犯,何故见擒?”薳越闻其声音,想道:“子胥目如闪电,声若洪钟,此人形貌虽然相近,其声低小,岂途路风霜所致耶?”
正疑惑间,忽报“东皋公来见。”薳越命押在一边,延东皋公入,各序宾主而坐,东皋公曰:“老汉欲出关东游,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特来称贺。”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类子胥,而未肯招承。”东皋公曰:“将军与子胥父子,共立楚朝,岂不能辨别真伪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闪电,声如洪钟,此人目小而声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态耳!”东皋公曰:“老汉与子胥亦有一面,请借此人与吾辨之,便知虚实!"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讷望见东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关,何不早至?累我受辱。“东皋公笑谓薳越曰:”将军误矣,此吾乡友皇甫讷也,约吾同游,期定关前相会,不意他先行一程,将军不信,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焉可诬为亡臣耶?“言毕,即于袖中取出言牒,呈与薳越观看,越大惭,亲释其缚,命酒压惊曰:”此乃小卒识认不真,万勿见怪。“东皋公曰:”此将军为朝廷执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为东游之资,二人称谢下关。薳越号令将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了不上数里,遇著一人,伍员认得他姓左名诚,见为昭关击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随伍家父子射猎,所以识认颇真。见伍员,大惊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过关?"伍员曰:”主公知我有一颗夜光之珠,问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将往取之,适才禀过薳将军,蒙他释放来的。“左诚不信曰:”楚王有令:“纵放公子者,全家处斩!‘某请同公子暂回关上,问明了主将,方才可行。”伍员曰:“若见主将,我说美珠已交付与你,恐汝难于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见也!”左诚知伍员英勇,不敢相抗,遂纵之东行,回到关上,隐过其事不提。
伍员疾行,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无舟可渡,伍员前阻大水,后虑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见有渔翁乘船,从下流泝水而上,员喜曰:“天不绝我命也!”乃急呼曰:“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父方欲拢船,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乃放声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伍员闻歌会意,即望下流沿江趋走,至于芦洲,以芦荻自隐,少顷,渔翁将船拢岸,不见了伍员,复放声歌曰:“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伍员同芈胜从芦丛中钻出,渔翁急招之,二人践石登舟,渔翁将船一篙点开,轻划兰桨,飘飘而去,不勾一个时辰,达于对岸。渔翁曰:”夜来梦将星坠于吾舟,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荡桨出来,不期遇子,观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实告我,勿相隐也!“伍员遂告姓名,渔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饥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员谓胜曰:“人心难测,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复隐于芦花深处。
少顷,渔翁取麦饭、鲍鱼羹、盎浆,来至树下,不见伍员,乃高唤曰:“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员乃出芦中而应。渔翁曰:“知子饥困,特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员曰:”性命属天,今属于丈人矣,忧患所积,中心皇皇,岂敢相避?"渔翁进食,员与胜饱餐一顿,临去,解佩剑以授渔翁,曰:“此先王所赐,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价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渔翁笑曰:”吾闻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吾不图上卿之赏,而利汝百金之剑乎?且’君子无剑不游。‘子所必需,吾无所用也!”员曰:“丈人既不受剑,愿乞姓名,以图后报!"渔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子以后报啖我,非丈夫也!“员曰:”丈人虽不望报,某心何以自安?"固请言之,渔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难,吾纵楚贼,安用姓名为哉?况我舟楫活计,波浪生涯,虽有名姓,何期而会?万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为’芦中人',子呼我为‘渔丈人',足为志记耳。"员乃欣然拜谢,方行数步,复转身谓渔翁曰:”倘后有追兵来至,勿泄吾机。"只因转身一言,有分丧了渔翁性命。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伍员字子胥,监利人氏,生得身高一丈,膀大腰圆,浓眉如墨,目光如
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伍尚拿着父亲的亲笔信,到里屋给伍
员看,说:“父亲已经幸免一死,大王还给咱们两个封了侯,使者就在门口,
你出去见见他。“伍员说:“父亲免死已经是万幸了。咱们两个有什么功劳,
值得再给咱俩封侯?这是在引诱欺骗咱们。去了一定被杀!“伍尚说:“现
有父亲的亲笔信,怎么是骗咱们呢?“伍员说:“父亲一生忠于国家,知道
我肯定要报仇,因此让咱们一起赴死,以绝后患。“伍尚说:“弟弟的话不
过是猜测而已。万一父亲真想见咱们,这不孝的罪名咱们可没有办法辩解。“
伍员说:“哥哥您先坐一会儿,我去算一卦看看吉凶。”
伍员算完卦回来,说:“今天是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能 相通。主君欺骗臣,父欺骗子。去了一定没命,哪还有封侯的事呢?“伍尚 说:“我并不是贪图爵位,是想见父亲一面。”伍员说:“平王害怕咱们兄 弟在外,肯定不敢杀害咱们的父亲。哥哥要是去了,父亲反倒会死得快些。“ 伍尚说:“父子之爱发自内心。要是能见父亲一面,我死也甘心!”伍员听 了这话仰天长叹说:“和父亲一起去让人家杀,这又何必呢?哥哥一定要去, 兄弟我从此就和你告别了!“伍尚流着眼泪问:“弟弟要到哪儿去呢?”伍 员说:“谁能为我报仇,我就去投奔他。”伍尚说:“我的才智,远不如你。 我应该回郢都,你就到别的国家去吧。我以身殉父尽孝,你为父报仇尽孝。 从此咱们各自按自己的志向办事,再也不能见面了!“伍员给伍尚磕了四个 头,以示永别。
伍尚擦着眼泪出来见鄢将师,说:“我弟弟不愿封爵,我也不能勉强他。”
鄢将师只好和伍尚坐车回来了。刚见到平王,平王就命令把他们父子关在一
起。伍奢见只有伍尚一个人来,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员儿是不会来的!”
费无极又对平王说:“伍员还在,应该马上把他抓来,迟了他就会逃掉。” 平王立刻派大夫武城黑,带着二百名精兵,前去捉拿伍员。
伍员探听到楚兵来抓自己,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兄长果然不免于难 了!“就对妻子贾氏说:“我要逃奔别国,借兵为父兄报仇,不能照顾你了, 这可怎么办?“贾氏瞪着眼睛看着伍员说:“大丈夫怀着父兄遇难的仇恨, 就像被人割去了肝肺,哪还有功夫为女人打算?你马上走,不要挂念我!“ 说完走进内室自缢而亡。伍员痛哭一场,草草安葬了妻子。然后收拾包裹, 换上白袍,挂上弓,佩上剑,匆匆走了。
走了没过半日,楚兵就到了,把伍家包围起来,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伍员。
武城黑估摸他一定会向东走,就命令驾车的士兵赶快往东边追。大约追了有
三百里,来到一处没有人迹的荒野。伍员挽弓搭箭,一箭射死了驾车的士兵,
又搭箭要射武城黑。武城黑吓坏了,跳下车就要跑。伍员冲着他说:“我本
来想杀你,现在暂且留你一条性命,回去告诉楚王,要想保住楚国的宗庙,
就要留下我父兄的性命。如若不然,我一定会灭亡楚国,亲手砍下楚王的脑
袋来泄恨!“
武城黑抱头鼠窜,跑回来报告平王说:“伍员已经逃跑了。”平王大怒,
当即命令费无极,把伍奢父子押到商肆集中的地方斩首。临刑前,伍尚大骂
费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劝他说:“为了国家的安危献出生命,是
做臣子的职责。忠奸自有公论,用不着咱们唾骂他!只是员儿不到,我担心 楚国的君臣,从今以后再也过不了安生的日子了。“说完,引颈受死。围观 的百姓,没有不掉泪的。这天天昏地暗,悲风惨惨。后人有诗写道: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行刑之后,平王问费无极:“伍奢临刑时有什么怨言?”费无极说:“没
讲别的,只说伍员没来,楚国君臣不得安生。“平王说:“伍员虽然逃走, 可一定跑不远,应该加紧追捕。“就派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朝着伍员跑 的方向一直追下去。伍员跑到长江边,心生一计,把身上穿的白袍,挂以江 边的柳树上,又把两只官靴丢在江边,然后换上草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 到江边,捡到了伍员的衣服鞋子,回来报告说:“伍员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费无极对平王说:“臣下有条计策,可以断绝伍员的生路。”平王问:“什 么计策?“费无极回答说:“大王可以派人四处张贴榜文,不管什么人,只 要能把伍员抓来,就赏小米五万石,封上大夫;谁要敢容留放走伍员,就全 家处斩。同时下令各路关卡渡口,对来往行人,严加盘查。除此之外,您再 派使臣遍告列国诸侯,谁也不许收留伍员。伍员进退不能,就是一时抓不到 他,也已势单力孤,还能办成什么大事吗?“平王照计而行,画影图形,捉 拿伍员,各个关卡把守得十分严紧。
再说伍员沿着江边风风火火往下游走,一心要想投奔吴国,怎奈路途遥 远,一时半会儿哪到得了。半路上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到宋国,我何不先 到宋国去找他。“于是就一直朝着睢阳的方向走了下去。走着走着,忽然看 见一队马车迎面而来。伍员怀疑是楚兵拦截,不敢露面,趴在树林子里仔细 一看,原来是老朋友申包胥。这申包胥和伍员有八拜之交,因为出使别国回 来,从此处经过。伍员快步走过去,站在车旁边。申包胥急忙跳下车和他见 礼,然后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伍员就把平王屈杀父兄的事, 哭诉了一遍。申包胥听了,脸上充满了悲伤,问伍员:“那你现在去哪儿呢?” 伍员说:“我听说有句话叫‘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投奔别国,借兵 伐楚,生吃楚王的肉,车裂费无极的尸体,才能解我心头之恨!“申包胥劝 他说:“平王虽然无道,可他是君主。你世代做的都是他家的官,君臣的缘 分早就定了。为什么要以臣恨君呢?“伍员说:“当年桀纣被他的大臣们杀 掉,就因为他是无道的昏君。平王霸占儿子的媳妇,废除太子,听信谗言, 残害忠良,我搬兵攻打郢都,是为楚国扫荡污秽,何况我还要为父兄报仇呢? 如果不能灭亡楚国,我誓不为人!“申包胥说:“我要是劝你向楚国报仇, 就是不忠;我要是劝你不报仇,又害你担个不孝的罪名。望你好自为之!走 吧!为了朋友的交情,我决不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可是我要告诉你,你 要能灭亡楚国,我就能保存楚国;你有本领使楚国危险,我就有本领使楚国 安全。“伍员于是告别了申包胥,继续往宋国走。
没过几天,伍员就到了宋国,找到太子建后,俩人抱头痛哭,各自诉说
了平王的恶行。伍员说:“您见到宋元公了吗?”太子说:“宋国刚发生内
乱,君巨互相攻击,我还没来得及通报谒见呢。“
宋元公叫佐,乃是宋平公宠妾生的儿子。平公听信了奸臣伊戾的谗言,
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死了,佐继承了君位,就是宋元公。
元公相貌丑陋,性情柔弱,为人自私又不讲信义。元公讨厌世代为官、势力
强大的华氏家族,就和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商量,打算要除掉
他们。向胜把他们的密谋泄露给向宁,向宁和华向、华定、华亥交情不错, 就谋划着抢先动手。于是华亥假装成有病,等大臣们都来探望时,就把公子 寅和御戎抓起来杀了,又把向胜、向行关在仓库里。
元公听说了,急忙坐着车亲自来到华家,请求放了二向。华亥把元公也 给关了起来,口口声声要元公把儿子和亲属作为人质,才答应他的要求。元 公说:“周郑交换人质,当年就曾有过。我把儿子放在你家做人质,你家也 应该把儿子放在我那儿做人质。“华家一商量,就把华亥的儿子无戚,华定 的儿子启,向宁的儿子罗,放到元公那儿。元公也把世子栾,母亲的弟弟辰, 公子地,放到华亥家。华亥才把向胜、向行放了,跟着元公一起回朝。
元公和夫人心里惦记世子栾,每天必到华家,看着世子吃完饭才回来, 华亥嫌麻烦,就想把世子送回去。元公听说了很高兴。向宁不愿意,对华亥 说:“咱们把太子当作人质,就是因为信不过元公。要是人质一走,大祸就 要临头了。“元公听说华亥中途变卦,非常气愤,就命令大司马华费遂,领 着军队去攻打华氏。华费遂说:“世子在他们手里,您难道不怕他遇害吗?” 元公说:“死生听天由命,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耻辱了!”华费遂说:“主公 已经下了决心,老臣怎么敢包庇华氏家族,违抗命令呢?“当天就把兵马整 顿好了。元公又把华无戚、华启、向罗几个人质全都杀了,然后准备进攻华 家。
华登一向和华亥关系密切,连忙跑去告诉他。华亥赶紧召集自家的人马 迎战,战败了。向宁要杀世子,华亥说:“得罪了君王,又要杀他的儿子, 别人都要说我的坏话。于是就把人质都送了回去,然后投奔陈国去了。
华费遂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华,次子华多僚,华登是他的第三个儿
子.华多僚和华素来不和,借着华家出事,就到元公面前去说华的坏话:
“华其实和华亥是同谋,如今华亥从陈国派人送信,叫华将来当内应。” 元公听信了他的话,就派内侍宜僚把这事告诉了华费遂。华费遂说:“这一 定是多僚说的坏话。不过主公既然怀疑儿,就请主公把他赶走吧。“华 的家臣张匄,听到这事,就去问宜僚,宜僚不肯说。张匄一把抽出宝剑,说:
“你要是不说,我马上就把你宰了。”宜僚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把事情的前 后经过全说了。张匄报告了华,请求杀了多僚。华说:“华登跟着华亥 跑了,已经够让父亲伤心的了。我们兄弟俩再互相残杀,对得起谁呢?我避 开他就是了。“华于是去向父亲辞别,张匄跟着他一起去了。路上正好碰 上华费遂下朝,多僚给他驾车。张匄一见,怒从心起,拔出宝剑就把多僚给 砍了。然后劫持着华费遂出了卢门,驻扎在南里。又派人到陈国,把华亥、 向宁那批人招回来一同谋反。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攻南里。华登 就去楚国借兵,楚平王派薳越带兵来救华氏。伍员听说楚军就要到了,说:
“宋国也不能呆了!”就和太子建一家,往西去投奔郑国。后人有一首诗写 道: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
正当楚军来救华氏的时候,晋顷公也率领诸侯来救宋元公。诸侯不想和
楚国打仗,就劝宋元公撤了南里之围,放华亥、向宁等投奔楚国,两下罢兵。
再说郑国的上卿公孙侨刚刚去世,郑定公非常伤心。早就听说伍员是三
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当时晋国郑国刚和好,与楚国作对,又听说太
子建来了也很高兴,就派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照顾得很周到。太子建和伍
员每次见到定公,必定哭诉一番冤情。定公说:“郑国国小兵少,很难帮助 你们。你们要报仇,为什么不去找晋国呢?“太子建就让伍员留在郑国,亲 自去晋国求见晋顷公。顷公仔细听他把事情说了一遍,就派人把他送到馆驿, 然后召集六卿商量伐楚的事。那六卿是: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 荀跞,六卿各司一摊事,谁也管不着谁。当时晋国君弱臣强,顷公什么事都 不能自己作主。六卿中只有魏舒、韩不信是忠臣,其余四个都是争权夺势之 辈,而荀寅收受贿赂最厉害。郑国由子产主持国事时,对晋国以礼相抗,这 六卿都有点畏惧。等到游吉代替子产执政时,荀寅就暗地里派人去向游吉讨 要贿赂,游吉不愿意给,荀寅就恨上了郑国。这时,荀寅就对顷公说:“郑 国在楚国和咱们晋国之间耍两面派,也不是一天了。现在太子建在郑国,郑 定公一定信任他。如果太子建肯做内应,咱们发兵灭郑,就把郑国封给他, 然后再慢慢图谋楚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顷公听了他的话,就派荀寅把 他的计划偷偷告诉太子建。太子建欣然同意。
太子建辞别顷公,回到郑国,和伍员商量这件事。伍员劝阻说:“想当
年秦国让 子杨孙图谋郑国,事没办成,连个容身之处也找不到了。再说,
别人以忠信对待咱们,怎么能反去打人家的主意?这种事一定不能干!“太
子建说:“可我已经答应晋国君臣了。”伍员说:“不为晋国当内应,没有
罪过。要是图谋郑国,就会信义俱失,今后还怎么做人?你一定要这样办,
立刻就会招来灾祸。“
太子建贪图快到手的国家,于是不听伍员的劝阻,用家财私自招募勇士, 又结交郑定公的侍从,想让他们帮助自己。这些侍从接受了贿赂,又去拉拢 别的人。因为晋国几次暗地派人到太子建的住处联络,阴谋渐渐地泄漏出去, 有人就去自首了。郑定公就和游吉商量好,召太子建到后花园去游览,侍从 都不许进。喝完三杯酒,定公就对太子建说:“我好心好意收留你,并没有 什么怠慢,你怎么反要图谋郑国呢?“太子建说:“我从来也没有这个意思。” 定公就把侍从叫来当面对质,太子建没话说了。定公火了,叫人在席上捉住 太子建,一刀砍了,又杀了受贿不自首的侍从二十多人。
伍员在馆驿里,忽然一阵心惊肉跳,说:“太子危险了!”一会儿,有 人逃回来向他说了太子建被杀的事。伍员赶紧带着太子建的儿子胜出了郑国 的都城,想想没地方可去,只好逃往吴国。后人有诗,单说太子建自取杀身 之祸:
亲父如仇隔釜 ,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和公子胜,害怕郑国军兵来追赶,一路上昼伏夜行,千辛万苦,
就不用细说了。到了陈国,知道陈国也非久留之地,又往东走了好几天,眼 看看到了昭关。
这座昭关,在小岘山的西面,两山并峙,中间开一条路口,是往来庐濠 的要冲。出了这座关口,就是长江,可以从水路直下吴国。这里形势险峻, 原来就有官兵把守,近来因为通缉伍员,特派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在此驻 扎。
伍员走到历阳山,离昭关大约还有六十里路,就在树林里休息,犹豫了 半天不敢再往前走。忽然看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一直进了树林。老 人见到伍员,感到他的相貌很奇特,就上前见礼。伍员也还了礼。老人问:
“您是不是姓伍?”伍员吓了一跳,问:“您问这干什么?”老人说:“我
是扁鹊的弟子东皋公。从小以医术遍游列国,现在老了,就在此地隐居。前 几天,薳将军得了点儿小病,请我去看看,我曾见到关上挂着伍子胥的画像, 和您十分相似,因此问问。您不必介意,寒舍就在山后,请暂且到我那儿坐 坐,有话可以商量。“伍员知道他不是凡夫俗子,就和公子胜随着东皋公往 前走。
走了几里路,见到一座茅屋,东皋公就请伍员进去。进了草堂,伍员再 次见礼。东皋公急忙还礼道:“这还不是您停留的地方。”又把他们领到草 堂后面,往西走进一个小小的篱笆门,过了一座竹园,园后面有三间土屋, 屋门像个小孔。低着头走进去,里面摆着床铺茶几,左右有小窗户透光,东 皋公请伍员上座。伍员指着公子胜说:“有小主人在,我应该站在一旁侍候。” 东皋公问:“他是什么人?”伍员说:“这就是楚国太子建的儿子,叫胜。 我确实是伍子胥。因为您是前辈,我不敢隐瞒实情。我和平王不共戴天,发 誓要替父兄报仇,希望您不要泄漏。“东皋公于是请公子胜坐了首席,自己 和伍员东西相对坐下。东皋公说:“老夫只有救人的本领,没有害人的心术! 在这儿住了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知道。只是昭关把守极严,你们可怎么过去? 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才能保证不出意外。“伍员双膝跪倒说:“先生有什么 计策能使我们脱险,日后一定重重报答!“东皋公说,“我这里荒僻无人, 公子请放心住下。容我寻思个办法,好送你们过关。“伍员连声道谢。
一连住了七天,东皋公每天好酒好饭款待,并不提起过关的事。伍员就 对东皋公说:“我心里有血海深仇,过一刻好比一年,老这样拖延下去,和 死了没什么两样。先生义高云天,能不可怜我吗?“东皋公说:“我已经考 虑好了,只是在等一个人,“伍员心里很不踏实,当天晚上,连觉也没睡好。 想要辞别东皋公接着往前走,又怕过不了昭关;想再住下去,又怕耽搁了时 间,也不知道要等的是谁。辗转反侧心里就像扎了刺一样不得安宁。刚刚躺 下,又从床上起来,在屋里来回绕圈子。就这么折腾了一宿,不知不觉东方 已经发白。
东皋公敲门进来,见了伍员,禁不住大吃一惊,用手指着伍员说:“你 的胡子、两鬓,怎么忽然变了颜色?“伍员以为他说笑话,拿过镜子一照, 自己已是两鬓如霜!——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发,这可不是胡 说。——伍员一下子把镜子摔在地下失声痛哭说:“到现在一事无成,却已 是须发斑白,天哪,天哪!“东皋公见他如此悲哀,连忙劝慰他说:“您也 别太伤心了,这可是您的好兆头啊!“伍员擦着泪水问:“为什么说是好兆 头呢?“东皋公说:“公子相貌雄健伟岸,容易被人认出来。如今胡子、两 鬓一下子白了,倒可以混过普通人的眼睛。况且我的朋友已经请到了,我的 计策就要成功了。“伍员说:“老人家有什么计策?”东皋公说:“我这位 朋友复姓皇甫,名讷,在离这儿西南七十里的龙洞山居住。此人和您长得差 不多。如果叫他扮装成您,您却扮装成仆人,既使他被捉住,趁着乱劲儿您 也可以赶紧混出关去。“伍员说:“您的计策虽好,但是要连累您的好朋友, 我于心不安!“东皋公说:“这不碍事,以后自然还有解救的办法,我已经 和他讲明白了。这皇甫讷也是位慷慨之士,别人有求于他,他决不推辞,你 就不必多虑了。“说完,就让人把皇甫讷请到土屋中,和伍员见面。伍员看 看他,果然和自己有些相像,心里很高兴。东皋公又用药汤给伍员洗脸,把 脸色也给改变了。
等到了黄昏,东皋公让伍员把白袍脱下来,给皇甫讷穿上;另外找来一
件紧身的褐色衣服,给伍员穿上,扮装成仆人。公子胜也换了衣服,就像农 家小孩的模样。伍员拉着公子胜,冲着东皋公跪下磕了四个头,说:“将来 如果有了出头之日,我们一定会重重报答您!“东皋公说:“老夫同情你们 的冤情,因此想帮助你们逃脱险境,并不指望报答!“分别之后,伍员和公 子胜跟随着皇甫讷,连夜向昭关进发,黎明时到达,正赶上开关。
守将薳越坚守关门,传下命令:“凡是从北边来的要过关东渡的人,务 必要盘查清楚,才许过关。“关门前面悬挂着伍子胥的画像,守关的军士照 着画像仔细查看来往行人,整个昭关把守得真是“水泄不通,飞鸟不过”。
皇甫讷刚到关门,军士见他的身材相貌和画像相似,穿着白袍,并且有 惊讶害怕的样子,当时叫住,报告给薳越。薳越急忙出关,老远看见他就大 叫一声:“是他!”喝令手下一齐动手,把皇甫讷推进关门。皇甫讷装作不 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哀求放了他。那些守关的将士,还有关前关后 的百姓,乍一听说把伍子胥捉住了,全都你挤我我挤你来看热闹。伍员乘着 关门大开,带着公子胜,混杂在众人之中。一来乱乱哄哄,二来装扮不同, 三来子胥脸色已变,须发斑白,混乱之中没人能认,四来都以为子胥已被抓 获,便不再盘查,伍员和公子胜这才拥挤着混出了关门。正是:“鲤鱼脱却 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后人有一首诗说子胥过昭关:
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 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抓到皇甫讷,就要捆绑拷打,逼他招供,然后解往郢都。
皇甫讷急忙分辩说:“我是龙洞山下的隐士皇甫讷,想跟着老朋友东皋公出 关东游,并没犯法,凭什么抓我?“薳越听到他的声音,心想:“子胥目光 如电,声如洪钟。这人的模样虽然像他,可是细声细气,难道是一路风霜劳 苦所致?“正在疑惑,忽听有人报告:“东皋公来见您。”薳越就命人把皇 甫讷押到旁边,请东皋公进来,分宾主坐下。东皋公说:“老汉想要出关东 游,听说将军捉到了伍子胥,特来道贺!“薳越说:“军士抓到了一个人, 长得很像伍员,可是不肯招认。“东皋公说:“将军和伍子胥父子同在朝廷 做官,难道还不能辨别真假吗?“薳越说:“伍员目光如电,声如洪钟。可 这个人眼睛不大声音也小,我怀疑他是劳累已久,憔悴得不像原来那样了。“ 东皋公说:“我和子胥也见过一面,请把那个人叫来让我认认,就能知道真 假。“薳越就叫人把皇甫讷带来。皇甫讷一见东皋公,急得大叫:“说好了 一起出关,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害得我受罪!“东皋公笑得直咳嗽,对薳 越说:“将军错啦!这是我的老友皇甫讷。他约我一块东游,说好在关前相 会,没想到他先来一步。您要不信,老夫这里有过关的证明文书,怎么能说 他是伍子胥呢?“说罢,就从袖子里取出文书,递给薳越看。薳越十分惭愧, 亲自给皇甫讷解了绑绳,让人拿酒来给他压惊,说:“这都是手下有眼无珠, 千万别见怪!“东皋公说:“将军为朝廷执行公务,我怎么能怪您呢。”薳 越又叫人拿出黄金绸缎,送给他们做东游的盘费。二人道谢后出关。薳越仍 命令军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里十分高兴,迈开大步就往前走。走不上几里路,
碰上一个人,伍员认得他叫左诚,现在是昭关值更的小官。左诚是城父人,
曾经跟随伍家父子行围射猎,因此认得伍员。一见伍员,左诚惊异地说:“朝
廷追捕公子很急迫,公子怎么过的关?“伍员说:“主公知道我有一颗夜明
珠,向我索取,可是已落入他人之手,我这就去取回来,刚才通知了薳将军,
是他让我过关的。“左诚不相信,说:“楚王有令:‘放走伍员,全家斩首。’ 我请公子和我一起回关,问明主将,才能让公子走。伍员说:“如果见了主 将,我就说把夜明珠交给你了,怕你有口也说不清。不如做个人情放了我, 以后也好见面。“左诚知道伍员勇武,不敢阻拦,只好放他东去,回到关上, 也没敢提这事。
伍员大步流星往前走,远远看到了长江,浩浩茫茫,波涛万顷,可是找 不到渡船。前有江水,后虑追兵,伍员心里十分焦急。忽然见到有个渔翁, 坐着船从下游逆流而上,伍员喜出望外说:“天不让我死啊!”于是急忙呼 喊:“渔父快点把我渡过去!”那个渔翁才要把船靠过来,见岸上又有人行 动,于是放声唱起歌来: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伍员听到歌词,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沿着江岸往下游紧走,来到一片芦苇洲, 把自己藏在里面。一会儿,渔翁把船靠了岸,找不见伍员,又放声唱起歌来: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伍员和公子胜从芦苇丛中钻出来,渔翁急忙叫他们过去。俩人踩着石头
上了船,渔翁一点竹篙把船荡开,然后轻轻摇着船桨,飘飘而去。不到一个 时辰,已经到了对岸。渔翁对伍员说:“夜里我梦见有将星落到我的船上, 老汉知道一定会有贵人求渡,所以摇船出来转转。看你的相貌,的确与众不 同,可否把实话告诉我,不要隐瞒。“伍员就把姓名告诉给他,渔翁不住地 叹息,说:“你面有饥色,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你稍等一会儿。”说完把 船系在绿杨树下,进村去取食物,半天没回来。
伍员对公子胜说:“人心难测,怎么知道他不是去叫人来捉咱们?”于 是又隐藏在芦花深处。过了一会儿,渔翁拿着麦饭、鲍鱼羹,还有一罐汤, 来到绿杨树下,一看伍员不在,就高声呼唤道:“芦荡里的人!芦荡里的人! 我不是那种拿你求利的人!“伍员听了这话,才从芦苇丛中走出来。渔翁说:
“知道你又累又饿,特地为你取来食物,为什么还要避开我?”伍员说:“我
这条命本来是属于老天爷的,现在属于老丈你了。怎么敢躲着您?“
伍员和公子胜饱餐一顿,临走时解下佩剑送给渔翁,说:“这把剑是先 王赏赐的,我家已经佩带三代了。这剑上有七颗星,价值百金,用它来答谢 您的恩惠吧。“渔翁笑着说:“我听说楚王有令:‘捉到伍子胥的,赏小米 五万石,封上大夫的官职。‘这么重的奖赏我都不图,难道会图你这把值百 金的剑吗?何况‘君子无剑不游’,这东西是你非用不可的,我拿了也没用。“ 伍员说:“老丈既然不愿意接受宝剑,就请您留下姓名,以图后报!”渔翁 很气愤地说:“我因为你含冤负屈,才渡你过江,你却用将来报答来利诱我, 你不是个大丈夫!“伍员说:“老丈虽然不图后报,可我怎么能安心呢,” 一再请渔翁说出姓名。渔翁说:“今天咱们相逢,你逃脱了楚国的追捕,我 放走了楚国的逃犯,怎么还能留下姓名呢?况且我这船上的活计,漂泊不定, 就是留下姓名,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万一老天爷让我们相聚,我只叫你‘芦 中人‘,你就喊我 ‘渔丈人’,足够作为识别的标记了。“伍员欣然拜谢。 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渔翁说:“倘若后面的追兵来到,请不要泄漏我的行 踪。“只为这转身说的一句话,要了渔翁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