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尹戍去后,吴、楚夹汉水而军,相持数日。武城黑欲献媚于令尹,进言曰:“吴人舍舟从陆,违其所长,且又不识地理,司马已策其必败矣。今相持数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击之!"瓦之爱将史皇亦曰:”楚人爱令尹者少,爱司马者多,若司马引兵焚吴舟,塞隘道,则破吴之功,彼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屡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让于司马,何以立于百僚之上?司马且代子为政矣,不如从武城将军之计,渡江决一胜负为上!"囊瓦惑其言,遂传令三军,俱渡汉水,至小别山列成阵势,史皇出兵挑战,孙武使先锋夫概迎之,夫概选勇士三百人,俱用坚木为大棒,一遇楚兵,没头没脑乱打将去,楚兵从未见此军形,措手不迭,被吴兵乱打一阵,史皇大败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败,何面目来见我?"史皇曰:”战不斩将,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吴王大寨扎在大别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从之,遂挑选精兵万人,披挂衔枚,从间道杀出大别山后,诸军得令,依计而行。
却说孙武闻夫概初战得胜,众皆相贺,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辈,贪功侥幸,今史皇小挫,未有亏损,今夜必来掩袭大寨,不可不备!"乃令夫概、专毅各引本部,伏于大别山之左右,但听哨角为号,方许杀出,使唐、蔡二君分两路接应;又令伍员引兵五千,抄出小别山,反劫囊瓦之寨,却使伯嚭接应;孙武又使公子山保护吴王,移屯于汉阴山,以避冲突。大寨虚设旌旗,留老弱数百守之。号令已毕。
时当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从山后抄出,见大寨中寂然无备,发声喊,杀入军中,不见吴王,疑有埋伏,慌忙杀出,忽听得哨角齐鸣,专毅、夫概两军左右突出夹攻,囊瓦且战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脱,又闻炮声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两下截住。唐侯大叫:"还我肃霜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还我裘佩,饶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恼,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却得武城黑引兵来,大杀一阵,救出囊瓦。
约行数里,一起守寨小军来报:“本营已被吴将伍员所劫,史将军大败,不知下落。"囊瓦心胆俱裂,引著败兵,连夜奔驰,直到柏举,方才驻足。
良久,史皇亦引残兵来到,余兵渐集,复立营寨。囊瓦曰:“孙武用兵,果有机变,不如弃寨逃归,请兵复战。"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吴,若弃寨而归,吴兵一渡汉江,长驱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尽力一战,便死于阵上,也留个香名于后。"囊瓦正在踌躇,忽报:“楚王又遣一军来接应。"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将薳射也。射曰:”主上闻吴兵势大,恐令尹不能取胜,特遣小将带军一万,前来听命。"因问从前交战之事,囊瓦备细详述了一遍,面有惭色。薳射曰:“若从沈司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计,惟有深沟高垒,勿与吴战,等待司马兵到,然后合击。"囊瓦曰:”某因轻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两阵相当,楚兵岂遽弱于吴哉?今将军初到,乘此锐气,宜决一死战。"薳射不从。遂与囊瓦各自立营,名虽互为犄角,相去有十余里。
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无能,不为之下,两边各怀异意,不肯和同商议。吴先锋夫概探知楚将不和,乃入见吴王曰:“囊瓦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虽来赴援,不遵约束。三军皆无斗志,若追而击之,可必全胜。"阖闾不许。
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将独往,若幸破楚军,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营。孙武闻之,急调伍员引兵接应。
却说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准备,营中大乱。武城黑舍命敌住。瓦不及乘车,步出寨后,左胛已中一箭,却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车载之,谓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将当死于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车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郑国逃难去了。髯翁有诗云:
披裘佩玉贺名驹,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败一身逃难去,好教万口笑贪夫!
伍员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杀入吴军,左冲右突,杀死吴兵将二百余人。楚兵死伤,数亦相当,史皇身被重伤而死。武城黑战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斩之。薳射之子薳延,闻前营有失,报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许,自立营前弹压,令军中:"乱动者斩!"囊瓦败军皆归于薳射,点视尚有万余,合成一军,军势复振。薳射曰:“吴军乘胜掩至,不可当也。及其未至,整队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区处。"乃令大军拔寨都起,薳延先行,薳射亲自断后。
夫概探得薳射移营,尾其后追之,及于清发。楚兵方收集船只,将谋渡江。吴兵便欲上前奋击,夫概止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逼之太急,将致死力,不如暂且驻兵,待其半渡,然后击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争先,谁肯死斗,胜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营。中军孙武等俱到,闻夫概之言,人人称善。
阖闾谓伍员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员曰:”臣闻被离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国叛主之事,虽则英勇,不可专任。"阖闾不以为然。
再说薳射闻吴兵来追,方欲列阵拒敌。又闻其复退,喜曰:“固知吴人怯,不敢穷追也!”乃下令五鼓饱食,一齐渡江,刚刚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军争渡大乱。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车疾走,军士未渡者,都随著主将乱窜,吴军从后掩杀,掠取旗鼓戈甲无数。孙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国军将,夺取渡江船只,沿江一路接应。
薳射奔至雍澨,将卒饥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远,暂且停留,埋锅造饭。饭才熟,吴兵又到,楚兵将不及下咽,弃食而走,留下现成熟饭,反与吴兵受用。吴兵饱食,复尽力追逐,楚兵自相践踏,死者更多。
薳射车踬,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吴兵围住,延奋勇冲突,不能得出。忽闻东北角喊声大振,薳延曰:“吴又有兵到,吾命休矣!"原来那枝兵,却是左司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败之信,遂从旧路退回,却好在雍澨遇著吴兵围住薳延。戍遂将部下万人,分作三路杀入。夫概恃其屡胜,不以为意,忽见楚三路进兵,正不知多少军马,没抵敌一头处,遂解围而走。沈尹戍大杀一阵,吴兵死者千余人,沈尹戍正欲追杀,吴王阖闾大军已到,两下扎营相拒。
沈尹戍谓其家臣吴句卑曰:“令尹贪功,使吾计不遂。天也!今敌患已深,明日吾当决一死战。幸而胜,兵不及郢,楚国之福;万一战败,以首托汝,勿为吴人所得。"又谓薳延曰:”汝父已殁于敌,汝不可以再死,宜亟归,传语子西,为保郢计。"薳延下拜曰:“愿司马驱除东寇,早建大功!"垂泪而别。
明旦,两下列阵交锋。沈尹戍平昔抚士有方,军卒用命,无不尽力死斗。夫概虽勇,不能取胜,看看欲败,孙武引大军杀来,右有伍员、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强弓劲弩在前,短兵在后,直冲入楚军,杀得七零八落。
戍死命杀出重围,身中数箭,僵卧车中,不能复战,乃呼吴句卑曰:“吾无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见楚王。"句卑犹不忍,戍尽力大喝一声,遂瞑目不视。句卑不得已,用剑断其首,解裳裹而怀之,复掘土掩盖其尸,奔回郢都去了。吴兵遂长驱而进。史官有赞云:
楚谋不臧,贼贤升佞,伍族既捐,郤宗复尽。
表表沈尹,一木支厦,操敌掌中,败于贪瓦。
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祐忠臣,归元于国。
话说薳延先归,见了昭王,哭诉囊瓦败奔,其父被杀之事。昭王大惊,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议,再欲出军接应,随后吴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备述兵败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马之计,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马,孤之罪也!”因大骂囊瓦:“误国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吴兵日逼,大王须早定保郢之计。"昭王一面召沈诸梁领回父首,厚给葬具,封诸梁为叶公。一面议弃城西走。
子西号哭谏曰:“社稷陵寝尽在郢都,王若弃去,不可复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汉为险,今已失其险,吴师旦夕将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壮丁,尚有数万,王可悉出宫中粟帛,激励将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汉东诸国,令合兵入援,吴人深入我境,粮饷不继,岂能久哉?“昭王曰:”吴因粮于我,何患乏食?晋人一呼,顿、胡皆往;吴兵东下,唐、蔡为导,楚之宇下,尽已离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师拒敌,战而不胜,走犹未晚!"昭王曰:“国家存亡,皆在二兄,当行则行,寡人不能与谋矣!"言罢含泪入宫。
子西与子期计议,使大将斗巢引兵五千,助守麦城,以防北路;大将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纪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万,营于鲁洑江,以扼东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险远,非吴入楚之道,不必置备。
子期督令王孙繇於、王孙圉、锺建、申包胥等,在内巡城,十分严紧。
再说吴王阖闾聚集诸将,问入郢之期,伍员进曰:“楚虽屡败,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联络,未易拔也。西去鲁洑江,乃入楚之径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须从北打大宽转,分军为三,一军攻麦城,一军攻纪南城,大王率大军直捣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顾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孙武曰:”子胥之计甚善。"乃使伍员同公子山引兵一万,蔡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麦城;孙武同夫概引兵一万,唐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纪南城;阖闾同伯嚭等,引大军攻郢城。
且说伍员东行数日,谍者报:"此去麦城,止一舍之远,有大将斗巢引兵守把。"员命屯住军马,换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随,步出营外,相度地形,来至一村,见村人方牵驴磨麦,其人以棰击驴,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而下,员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麦城矣!"当下回营,暗传号令:"每军士一名,要布袋一个,内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无者斩!"至次日五更,又传一令:"每车要带乱石若干,如无者斩!"比及天明,分军为二队,蔡侯率一队往麦城之东,公子乾率一队往麦城之西,吩咐各将所带石土、草束筑成小城,以当营垒,员身自规度,督率军士用力,须臾而就,东城狭长,以象驴形,名曰”驴城“,西城正圆,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员笑曰:”东驴西磨,何患‘麦’之不下耶?“
斗巢在麦城闻知吴兵东西筑城,急忙引兵来争,谁知二城已立,屹如坚垒。斗巢先至东城,城上旌旗布满,铎声不绝,斗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见辕门开处,一员少年将军引兵出战,斗巢问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斗巢曰:“孺子非吾敌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麦城去矣。"斗巢愈怒,挺著长戟,直取姬乾,姬乾奋戈相迎,两下交锋,约二十余合,忽有哨马飞报:“今有吴兵攻打麦城,望将军速回!"斗巢恐巢穴有失,急鸣金收军,军伍已乱,姬乾乘势掩杀一阵,不敢穷追而返。
斗巢回至麦城,正遇伍员指挥军马围城,斗巢横戈拱手曰:“子胥别来无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无极,今谗人已诛,足下无冤可报矣!宗国三世之恩,足下岂忘之乎?"员对曰:”吾先人有大功于楚,楚王不念,冤杀父兄,又欲绝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脱于难。怀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谅,速速远避,勿撄吾锋,可以相全!“
斗巢大骂:"背主之贼,避汝不算好汉!"便挺戟来战伍员,员亦持戟相迎。略战数合,伍员曰:“汝已疲劳,放汝入城,明日再战。”斗巢曰:“来日决个死敌!"两下各自收军。城上看见自家人马,开门接应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发起喊来,报道:”吴兵已入城矣!"原来伍员军中多有楚国降卒,故意放斗巢入城,却教降卒数人,一样妆束,杂在楚兵队里混入,伏于僻处,夜半于城上放下长索,吊上吴军。比及知觉,城上吴军已有百余,齐声呐喊,城外大军应之,守城军士乱窜,斗巢禁约不住,只得乘轺车出走。伍员也不追赶,得了麦城,遣人至吴王处报捷。潜渊有诗云:
西磨东驴下麦城,偶因触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无敌,立见荆蛮右臂倾。
话说孙武引兵过虎牙山,转入当阳阪,望见漳江在北,水势滔滔,纪南地势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纪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里,心生一计,命军士屯于高阜之处,各备畚锸,限一夜之间,要掘开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于赤湖,却筑起长堤,坝住江水。那水进无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风大发,即时灌入纪南城中。守将宋木只道江涨,驱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势浩大,连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
孙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吴军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吴人决漳江所致,众心惶惧,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难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门,取其爱妹季芈,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军士捍水,闻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驾,单单走出一身,不复顾其家室矣。郢都无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诗云:
虎踞方城阻汉川,吴兵迅扫若飞烟。
忠良弃尽谗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孙武遂奉阖闾入郢都城,即使人掘开水坝,放水归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员亦自麦城来见。阖闾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贺已毕,然后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词称庆。
阖闾大喜,置酒高会。是晚,阖闾宿于楚王之宫,左右得楚王夫人以进。阖闾欲使侍寝,意犹未决,伍员曰:“国尚有之,况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
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夺之,今其齿尚少,色未衰也。”阖闾心动,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阖闾怒,命左右:"牵来见寡人,,伯嬴闭户,以剑击户而言曰:“妾闻诸侯者,一国之教也。礼,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别。今君王弃其表仪,以淫乱闻于国人,未亡人宁伏剑而死,不敢承命。”阖闾大惭,乃谢曰:“寡人敬慕夫人,愿识颜色,敢及乱乎,夫人休矣!”使其旧侍为之守户,诫从人不得妄入。
伍员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孙武、伯嚭等,亦分据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肃霜马亦在厩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转献于吴王。其他宝货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运取,狼藉道路。囊瓦一生贪贿,何曾受用?
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时君臣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中,几于兽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诗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渎大伦。
只有伯嬴持晚节,清风一线未亡人!
伍员言于吴王,欲将楚宗庙尽行拆毁,孙武进曰:“兵以义动,方为有名。平王废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谗贪,内戮忠良,而外行暴于诸侯,是以吴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芈胜,立之为君,使主宗庙,以更昭王之位。楚怜故太子无辜,必然相安,而胜怀吴德,世世贡献不绝。王虽赦楚,犹得楚也。如此,则名实俱全矣!”
阖闾贪于灭楚,遂不听孙武之言,乃焚毁其宗庙,唐、蔡二君各辞归本国去讫。阖闾复置酒章华之台,大宴群臣,乐工奏乐,群臣皆喜,惟伍员痛哭不已。阖闾曰:“卿报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员含泪而对曰:“平王已死,楚王复逃,臣父兄之仇,尚未报万分之一也。”阖闾曰:“卿欲何如?”员对曰:“乞大王许臣掘平王之冢墓,开棺斩首,方可泄臣之恨,,阖闾曰:”卿为德于寡人多矣,寡人何爱于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许之。
伍员访知平王之墓,在东门外地方室丙庄寥台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见平原衰草,湖水茫茫,并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觅,亦无踪影。伍员乃捶胸向天而号曰:“天乎,天乎!不令我报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问曰:“将军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员曰:”平王弃子夺媳,杀忠任佞,灭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颈,死亦当戮其尸,以报父兄于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发掘其墓,故葬于湖中,将军必欲得棺,须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见也。“因登寥台,指示其处。
员使善没之士,入水求之,于台东果得石椁。乃令军士各负沙一囊,堆积墓旁,壅住流水。然后凿开石椁,得一棺甚重,发之,内惟衣冠及精铁数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层,果然有一棺。员令毁棺,拽出其尸,验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银殓过,肤肉不变。员一见其尸,怨气冲天,手持九节铜鞭,鞭之三百,肉烂骨折,于是左足践其腹,右手抉其目,数之曰:“汝生时枉有目珠,不辨忠佞,听信谗言,杀吾父兄,岂不冤哉!"遂断平王之头,毁其衣衾棺木,同骸骨弃于原野。髯翁有赞云:
怨不可积,冤不可极。
极冤无君长,积怨无存殁。
匹夫逃死,僇及朽骨。
泪血洒鞭,怨气昏日。孝意夺忠,家仇及国。
烈哉子胥,千古犹为之饮泣!
伍员既挞平王之尸,问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处及其棺木之诈?"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余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泄漏其机,冢成之后,将诸工尽杀冢内,独老汉私逃得免。今日感将军孝心诚切,特来指明,亦为五十余冤鬼,稍偿其恨耳!“员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说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转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有草寇数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击昭王。时王孙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为?"言未毕,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于地。寇曰:”吾辈但知有财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贪贿,况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宝货之类。
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谁为我护持爱妹,勿令有伤!"下大夫锺建背负季芈,以从王于岸。回顾群盗放火焚舟,乃夜走数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斗辛、斗巢陆续踪迹而至。斗辛曰:”臣家在郧,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强到彼,再作区处,,少顷,王孙繇于亦至,昭王惊问曰:“子负重伤,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负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闻其语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孙叔敖也。传语吾王,吴师不久自退,社稷绵远。”因以药敷臣之肩,醒来时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孙叔产于云中,其灵不泯。“相与嗟叹不已。
斗巢出干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进。
昭王使斗辛觅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见一舟东来,载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蓝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载之。”蓝尹亹曰:“亡国之君,吾何载焉!"竟去不顾。斗辛伺候良久,复得渔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舣舟拢岸。王遂与季芈同渡,得达郧邑。
斗辛之仲弟斗怀,闻王至出迎。辛令治馔,斗怀进食,屡以目视昭王,斗辛疑之,乃与季弟巢亲侍王寝。至夜半,闻淬刀声,斗辛开门出看,乃斗怀也,手执霜刃,怒气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为乎?"怀曰:”欲弑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怀曰:”昔吾父忠于平王,平王听费无极谗言而杀之,平王杀我父,我杀平王之子,以报其仇,有何不可?"辛怒骂曰:“君犹天也,天降祸于人,人敢仇乎?"怀曰:”王在国,则为君;今失国,则为仇。见仇不杀,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录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弑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斩汝。“斗怀挟刃出门而去,恨恨不已。
昭王闻户外叱喝之声,披衣起窃听,备闻其故,遂不肯留郧。斗辛、斗巢与子期商议,遂奉王北奔随国。
却说子西在鲁洑江把守,闻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国人遣散,乃服王服,乘王舆,自称楚王,立国于脾泄,以安人心。百姓避吴乱者,依之以居。已而闻王在随,晓谕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后至随,与王相从。
伍员终以不得楚昭王为恨,言于阖闾曰:“楚王未得,楚未可灭也。臣愿率一军西渡,踪迹昏君,执之以归!"阖闾许之。
伍员一路追寻,闻楚王在随,竟往随国,致书随君,要索取楚王。毕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沈尹戍走后,吴楚两军隔江列阵,相持了好几天。武城黑想讨好囊 瓦,就建议说:“吴兵弃船上岸,违背了他们的特长,况且又不熟悉地形, 沈司马已经算好了他们一定会失败。如今相持数日,吴兵不能渡江,军心已 经懈怠,应该迅速出击。“囊瓦的爱将史皇也说:“楚国人喜欢您的少,喜 欢司马的多,要是司马领兵烧毁了吴军的战船,堵塞了汉东的道路,那打败 吴军的第一功,可又是他的了。令尹官高名重,却屡次失利,现在又把头功 让给司马,将来怎么立于百官之上?说不定司马还会代替您执政呢。不如按 照武城将军的计策,渡江作战决一胜负。“囊瓦被他俩说得动了心,于是传 令三军全部渡过汉水,到小别山列成阵势。史皇出兵挑战,孙武命先锋夫概 迎敌。夫概挑了三百名勇士,手里都拿着硬木头做的大棒子,一见楚兵,就 没头没脑一阵猛抡。楚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措手不及,被吴兵一通乱 打,史皇大败而回。囊瓦说:“你口口声声叫我渡江,现在才交战就让人家 打成这样,你还有脸来见我?“史皇说:“作战不能斩杀敌将,进攻不能擒 获敌王,算不上兵家大胜,现在吴王把营寨扎在大别山下,不如今夜出其不 意,前去劫营,一定能立大功。“囊瓦又同意了。于是挑选了一万精兵,悄 悄从小路赶到大别山后。
却说孙武听说夫概旗开得胜,众将都来祝贺,就对他们说:“囊瓦见识 浅薄,贪功侥幸,如今史皇小有挫折,没受多大损失,今夜必来偷袭大营, 诸位不能不防备。“于是命令夫概专毅各自带领本部人马,埋伏在大别山的 左右,听到号角一响,立刻出击;让唐侯蔡侯分两路接应;命令伍员领兵五 千,抄出小别山,反劫囊瓦的营寨,伯嚭带兵接应;让公子山保护吴王转移 到汉阴山,以避免冲突;命令大寨虚设旌旗,只留几百名老弱残兵守卫。到 了半夜,囊瓦果然带兵悄悄从山后杀出,见大寨里寂静无声,一点儿防备也 没有,就命令士兵呼喊着杀入营寨。到里边一看,原来是座空营,囊瓦心说 不好,赶忙又带着兵往外杀。忽听号角齐鸣,专毅、夫概两队人马突然冲出 来左右夹攻,囊瓦一边迎战一边往回跑,三停人马,剩了两停。刚刚摆脱了 专毅、夫概,又听见一阵炮响,左有唐侯,右有蔡侯,两下里截住,唐侯大 叫:“还我肃霜,免你一死!“蔡侯大叫:“还我裘佩,饶你一命!”囊瓦 又羞又恼,又急又怕。正在这时,只见武城黑领兵来到,大杀一阵,救出囊 瓦。
又跑了有几里路,一伙儿守寨的士兵前来报告:“营寨已被伍员攻破,
史将军大败而逃,不知去向。“囊瓦吓得心惊胆裂,领着败兵连夜跑到柏举,
才敢住脚。过了老半天,史皇才领着残兵赶来,剩下的士兵渐渐聚集,于是
又立了一座营寨。囊瓦说:“孙武用兵,果然灵活多变!不如弃寨撤军,请
大王增派援兵后再战。“史皇说:“令尹亲率大兵抵抗吴军,倘若弃寨而归,
吴兵一旦渡过汉水,长驱直入郢都,您怎么逃避罪责?不如全力一战,就是
死在阵上,也给后代留个好名声!“
囊瓦正在犹豫不决,忽听有人报告:“大王又派一队人马前来接应。“
囊瓦出寨迎接,原来是大将薳射。薳射说:“主公听说吴兵来势凶猛,担心
您不能取胜,特派末将领兵一万,听候调遣。“接着问起两军交战的情况。
囊瓦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脸都红了。薳射说:“要是听了沈司马的话,何至
于如此。依我看,现在只有挖掘深沟,修筑工事,就地固守,千万不能再主 动和吴军交战了,等司马来了以后,再合兵出击。“囊瓦说:“我因为兵力 不足又去劫寨,才被吴兵反咬了一口。要是兵力相当两军对阵,我就不信楚 军打不过吴军!如今将军刚到,乘着这股锐气,应该和敌人决一死战!“薳 射不愿意,于是和囊瓦各自为营,名义上说是成犄角之势,实际上离着有十 好几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没把薳射看在眼里,薳射欺负囊瓦作战无能, 也不听他指挥,两边各干各的,不肯一起商议战事。
吴军的先锋夫概,探听到楚将不和,就去对吴王说:“囊瓦贪而不仁, 一向不得人心;薳射虽来援救,但是不听调遣。三军都丧失了斗志,要是乘 胜追击,必获全胜。“阖闾不答应。夫概退出来说:“君王可以按自己的意 思传令,臣子也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办事。我自己去进攻,要是走运打败了楚 军,郢都就唾手可得了。“第二天一早,就率领自己的五千士兵,直冲囊瓦 的营寨。孙武听说了,急忙派伍员领兵接应。
夫概冲进楚军大营,囊瓦一点儿防备也没有,营里边顿时大乱。武城黑 拼命挡住吴兵,囊瓦来不及坐车,跌跌撞撞逃出后寨,左肩膀上已经中了一 箭。正碰上史皇率本部兵马赶到,赶紧请囊瓦上车,然后对囊瓦说:“令尹 您自己掂量着办吧,小将应该战死在这里!“囊瓦脱下官袍铠甲,驾着车急 速逃走,可是又不敢回郢都,只好一直奔郑国逃难去了。后人有一首诗评论 囊瓦说:
披裘佩玉驾名驹,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败一身逃难去,好教万口笑贪夫。
伍员领兵赶到,史皇惟恐他追赶囊瓦,就提着画戟领着本部人马杀入吴
军,左冲右突,杀死吴军兵将二百余人,楚军伤亡也不在此数以下。史皇身 受重伤而死。武城黑迎战夫概毫不退却,也被夫概斩于马下。薳射的儿子薳 延,听说前营被攻破,急忙报告父亲,要带兵前去援救,薳射不答应,亲自 站在营寨前弹压,传令说:“谁敢乱动就斩了谁!“囊瓦的败兵都归了薳射, 清点一下还有一万多人。薳射说:“吴军乘胜追杀,挡也挡不住了。趁他们 还没攻到,不如先退回郢都,再作打算。“于是命令大军拔寨返回,薳延先 行,薳射亲自断后。
夫概探听到薳射拔寨撤走,尾随其后一直追到清发。只见楚军正在收集 船只,准备渡江。吴兵便要发起攻击,夫概制止住他们说:“困兽犹斗,何 况是人?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一定会和咱们拼命。不如暂停追击,等吴兵渡 过一半,然后发起进攻。已经渡过去的好容易逃脱了,没渡过去的抢着逃命, 谁还肯拼死作战?这一仗算是赢定了!“于是后退二十里安营下寨。等孙武 等人赶到,听了夫概的这番见解,个个点头称赞。阖闾对伍员说:“我有这 样了不起的弟弟,还愁攻不破郢都?“伍员说:“我听说被离曾经给夫概相 过面,说他身上的汗毛倒长着,一定会发生背国叛主的事,虽然作战英勇, 也不能委以重任。“阖闾不以为然。
再说薳射听说吴兵追来了,正要列阵迎敌,又听说吴军撤退了二十里, 喜滋滋地说:“我早就知道吴国人胆小,不敢穷追。“于是下令全军一早吃 饱了好过江。谁知道,刚刚渡过去十分之三,夫概的兵马就杀过来了,楚军 纷纷争夺渡船,一时大乱。薳射制止不住,只好跳上车就跑。没渡过去的士 兵,也都跟着主帅乱窜。吴军从后面掩杀过来,得了无数的旗鼓戈甲。孙武 让唐蔡二侯,各自领着本国兵将,夺取渡江的船只,沿江一路接应。
薳射逃到雍澨,兵将们一个个又累又饿,再也跑不动了。好在追兵离得
远了,这才暂且停下,埋锅造饭。饭刚熟,吴兵又来了,兵将们来不及把饭
吃下去,赶紧又跑,留下现成的热饭热菜,反便宜了吴兵。吴兵吃饱喝足,
又尽力追赶。楚兵自相践踏,死伤的越来越多。薳射的战车一下子被石头绊
倒,被夫概一戟刺穿咽喉,当即身亡。薳延也被吴兵团团围住,冲杀半天也
突不出去。忽听东北角喊声大振,薳延说:“吴军又来援兵,我这条命算完
了!“
原来,这支兵马却是左司马沈尹戍走到新息,得知囊瓦兵败的消息,赶 紧从旧路撤回来,正好在这儿遇到薳延被围。沈尹戍把一万人马分成三路冲 了过去。夫概忽然看见三路楚军一齐杀到,也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 就把包围薳延的兵马撤走了。沈尹戍大杀一阵,吴兵死了有一千多。正要追 杀,吴王的大军赶到,两下里各自扎营对峙。
沈尹戍对自己的家臣吴句卑说:“令尹急功近利,使我的计策不能实现, 真是天意啊!现在敌人已深入楚地,明天我就和他们决一死战。要是侥幸取 胜,吴兵到不了郢都,那是楚国的福气。万一打败了,我把脑袋托付给你, 千万别让吴兵抢了去。“又对薳延说:“你父亲已经为国尽忠,你不能再死 了,应该马上回去,传话给子西,请他赶快想办法保卫郢都。“薳延一下子 跪倒在沈尹戍面前说:“愿司马驱除吴兵,早建大功!“说完垂泪而别。
第二天一早,两军列阵交锋。沈尹戍平日爱惜士兵,治军有方,此时将 士们没有不拼命死战的。夫概虽然勇武,也没办法取胜,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了。孙武这时领着大军杀到,右有伍员、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强弓劲弩 在前,刀枪剑戟在后,一直冲入楚营,把楚军杀得七零八落。沈尹戍拼死冲 出重围,身上中了好几箭,直挺挺地躺在战车里不能动弹,于是大声呼唤吴 句卑说:“我已经没有用了!你快来把我的首级拿走,去见楚王!“吴句卑 怎么也不忍心下手,沈尹戍使出全力大叫了一声,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 了。吴句卑迫不得已,用宝剑割下了沈尹戍的人头,然后脱下衣服裹好了抱 在怀里,又挖了个土坑掩埋了沈尹戍的尸体,就朝着郢都的方向一直跑去。 吴兵于是长驱直入楚国的腹地。史官称赞沈尹戍说:
楚谋不臧,贼贤升佞;伍族既捐,郤宗复尽。表表沈尹,一木支厦;
操敌掌中,败于贪瓦。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祐忠臣,归元于国。
话说薳延先回到郢都,见了昭王,哭诉了囊瓦败逃,其父被杀的事。昭
王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把子西、子期等找来,商量怎样派兵去接应。随后吴
句卑也到了,呈上沈尹戍的首级,详细讲述了打败仗的原因和经过。昭王听
完后失声痛哭说:“我不能早重用沈司马,都是我的过错啊!“又大骂囊瓦
说:“这个误国的奸臣,贪生怕死,猪狗都不吃他的肉!“吴句卑说:“吴
兵一天天逼近,请大王早想办法保卫郢都。“昭王一面叫来沈诸梁,让他领
回父亲的首级,安排厚葬,封他为叶公;一面商量弃城逃走。子西哭喊着劝
告说:“社稷陵墓,都在郢都,大王要是弃城而去,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昭王说:“咱们凭借拒敌的只有汉水天险,如今吴军已渡过汉水,很快就会
杀到郢都,咱们怎么能够束手就擒呢?“子期说:“城里边还有几万士兵,
大王可以把宫里的粮食布匹全拿出来,激励将士,固守城池。再派使者速去
汉东各国,叫他们合兵援救。吴兵深入楚境,粮饷肯定接济不上,还能支持
多久呢?“昭王说:“吴兵在我们楚国境内找粮食,还怕没吃的?前些日子
晋国人一叫唤,顿国、胡国一帮人就都跟着闹事;眼下吴兵来进攻,唐国、
蔡国又给他们当向导。看来楚国的属国都已离心离德,指不上了。“子西又 说:“臣等带领全部人马抗拒吴兵,要是打不过,再走也不晚。“昭王说:
“国家存亡,全在二位兄长,你们看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吧,不用再和我商 量了。“说完,含着眼泪走进内宫。
子西和子期商量了半天,决定派大将斗巢领兵五千,助守麦城,以防北 路;派大将宋木领兵五千,据守纪南城,以防西北;子西自己领精兵一万, 在鲁洑江扎营,以扼制东渡的道路;剩下西路是川江,南路是湘江,都是楚 国的地盘,地处险远,不是吴国入楚的道路,因此不必设防。子期监督着王 孙繇于、王孙圉、锺建、申包胥等,在城内往来巡视。
再说吴王阖闾召集众将,商议攻打郢都的日期。伍员建议说:“楚军虽 然屡战屡败,但郢都正是全盛的时期,而且三座城池互为联络,很不容易攻 破。往西是鲁洑江,是进攻郢都的近路,一定有重兵把守。必须从北面进攻, 把军队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攻麦城,一部分攻纪南城,大王率领大军直捣郢 都,给他来个迅雷不及掩耳,顾此失彼,麦城、纪南城被攻破,郢都也就守 不住了。“孙武说:“子胥的这条计策妙极了!”阖闾就派伍员和公子山领 兵一万,蔡侯带着本国兵马协助他们,去攻打麦城;派孙武和夫概领兵一万, 唐侯带着本国的兵马协助他们,去攻打纪南城;阖闾和伯嚭等,领着大军攻 打郢都。
伍员领着兵马走了好几天,探子来报:“麦城离这儿只有三十多里,大
将斗巢领兵把守。“伍员命令人马停止前进,自己换了便服,让两个小兵跟
着,走出营处,观察地形。来到一个村子,只见村里人正在牵着驴磨麦子,
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落下。伍员忽然心有所悟说:“我知道怎么破麦城了!“
当下回营,悄悄下了一道命令:“每个士兵都要找到一个布口袋,里边都盛
上砂土,还要找来一捆草,明天一早交令。没有的斩首!“至第二天凌晨,
又下了一道命令:“每辆战车要带上一堆石头,没有的斩首!“
等到天大亮了,伍员把兵马分成了两队:蔡侯带一队往麦城东面,公子
乾带一队往麦城西面。然后吩咐他们把带来的石头、砂土和草捆儿,修筑小
城,当作营垒。伍员亲自设计城池的规模形状,督促士兵加紧施工,没用多
久就修好了。东城狭长,因为形状像驴,就叫“驴城“;西城正圆,因为形
状像磨,就叫:“磨城“。蔡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伍员笑着说:“有了
东驴西磨,还怕 ‘麦‘磨不下来?“
斗巢听到报告说吴兵在麦城东西两面修筑城池,急忙领兵来争夺。来到 东城后,只见城上旌旗招展,刀枪林立。斗巢大怒,就要攻城。忽然看见辕 门大开,一位少年将军领兵出来迎战。斗巢问他的姓名,回答说:“我是蔡 侯的儿子姬乾。“斗巢说:“小孩子不是我的对手!伍子胥在哪呢?”姬乾 说:“已经取你的麦城去了!“斗巢更加恼怒,挺着画戟,直取乾姬。姬乾 举戈迎战,俩人一连打了二十多个回合,忽然有人向斗巢报告说:“吴兵正 在攻打麦城,请将军火速返回!“斗巢怕麦城有什么闪失,急忙鸣金收兵, 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姬乾趁势掩杀了一阵,不敢穷追就退回去了。
斗巢回到麦城,正碰上伍员指挥着人马攻城。斗巢把戈横放在腿上拱手
道:“子胥一向可好啊?你父兄的冤仇,罪责都在费无极,如今这个奸贼已
经被除掉,你也没有什么冤仇可报了。故国对你家三代的恩德,难道你都忘
了吗?“伍员回答说:“我的先人为楚国立过大功,楚王不但全忘在脑后,
还冤杀了我的父亲、哥哥,又想要我的命,幸亏苍天保佑,才使我逃脱了灾
难。满怀仇恨我熬过了十九年才盼到今天,你如果能体谅我的苦衷,就远远 地躲开,别挡我的路,咱俩可以相安无事。“斗巢大声叫骂:“背叛君王的 奸贼!躲你就不算好汉。“说着挺戟就刺,伍员也持戟相迎。才战了几个回 合,伍员说:“你已经很疲劳了,我现在放你进城,明天再战。“斗巢说:
“明天一定和你决个生死!“两边各自收兵。城上看见斗巢回来,就开门把 他的人马接应进去。
到了半夜,城上忽然有人喊叫道:“吴兵已经进城了!“原来伍员的军 队里有不少楚国的降兵,伍员故意放斗巢进城,却让降兵混在楚军队伍里溜 进去,潜伏在僻静的地方,等到半夜,就从城上放下长索,把吴兵吊上来。 等楚军发觉,城上已经有了上百名吴兵,齐声呐喊,城外的吴兵也一起喊叫 着攻城,守城的楚兵东逃西窜,斗巢也制止不住,只得乘车逃出城去。伍员 也不追赶,得了麦城,就叫人去向吴王报捷。后人有一首诗称赞伍子胥说:
西磨东驴下麦城,偶因触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无敌,立见荆蛮右臂倾!
话说孙武领兵过了虎牙山,转入当阳阪,只见漳江在北面奔流,水势滔 滔,纪南城地势低平,西边有个赤湖,湖水通过纪南城直抵郢都城下。孙武 不由心生一计,命令人马驻扎在高坡上,各自准备铁锹簸箕,限一夜之间, 要挖开一道深壕,把漳江的水引到赤湖,又垒起了一道长堤,堵住了江水。 那江水流进湖里没地方可去,平地涨起两三丈高,正赶上冬天刮起了西风, 孙武就下令破坝放水,直灌纪南城。守将宋木还以为是湖水暴涨赶紧叫城里 的百姓跑到郢都躲避。那水势浩大,连接到郢都城下,一眼看不到边。孙武 派人到山上砍竹造筏,吴军坐着竹筏逼近郢都。城里才知道这水是吴兵放的 漳江水,顿时人心惶惶,老百姓四散奔逃。
昭王知道郢都守不住了,急忙叫箴尹固在城西门准备船只,带着妹妹季 芈一起上船逃走。子期在城上正要督促士兵堵水,听说昭王已经走了,只好 和文武官员一起出城保驾,连老婆孩子也顾不得了。郢都没人把守,不攻自 破。后人有诗写郢都之陷:
虎距方城阻汉川,吴兵迅扫若飞烟。
忠良弃尽谗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孙武迎接阖闾进入郢都后,就派人放水归江,合兵守城。伍员也从麦城
来到郢都。阖闾登上楚昭王的宫殿,文武官员拜贺完了,唐侯、蔡侯也来致 辞祝贺。阖闾心花怒放,大摆酒宴,款待群臣。
当天晚上,阖闾就住在楚王的宫里,手下人把捉到的楚王的夫人们叫来 服侍。阖闾想让她们陪他睡觉,可又犹豫不决。伍员说:“国都归咱们了, 何况他的妻子?“阖闾就叫她们留下过夜,一连几天,把楚王的妻妾几乎糟 塌遍了。手下人又说:“昭王的母亲嬴,原来是太子建的妻子,平王因为她 长得美就占为己有,如今年纪也不大,容貌也没怎么变。“阖闾动了心,派 人去叫,伯嬴说什么也不来。阖闾火了,命令手下:“把她捉过来见我。“ 伯嬴关上门,用宝剑敲着窗户说:“我听人说,诸侯乃是一国道德的表率。 礼法规定,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同器。现在大王丢弃了堂皇的仪表,以淫乱 闻名于百姓,我宁愿死在剑下,也不能从命。“阖闾听了十分惭愧,赶紧道 歉说:“我一直对夫人心存敬慕,只想和您见上一面,哪儿敢乱来呢?夫人 休息吧。“于是派伯嬴原来的宫女为她把门,命令任何人都不许随便进去。
伍员没找着昭王出气,就怂恿伯嚭等人分别住在楚国大臣们的家里,糟 塌他们的妻妾以羞辱昭王。唐侯、蔡侯和公子山一起去抄囊瓦的家,只见裘 佩仍放在竹筒里,肃霜马还拴在马厩里,两人各自取回了自己的东西,又都 转送给吴王。然后让手下把屋里其他的金银珠宝由性几搬走,弄得地上都下 不去脚。可叹囊瓦一辈子贪财受贿,又得到些什么呢?公子山还要带走囊瓦 的夫人,夫概来了,赶跑了公子山自己把她带走了。一时间君臣宣淫,男女 无别,郢都城内,仿佛禽兽聚集。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渎大伦。
只有伯嬴持晚节,清风一线未亡人。
伍员进宫去见吴王,要求把楚王的宗庙全部拆毁,孙武劝阻说:“军队
为了正义而战,才称得上师出有名。平王废太子建立伯嬴的儿子,任用奸臣, 残害忠良,对外又粗暴地对待诸侯,咱们吴兵因此才能来到这里。现在郢都 已被攻破,应该把太子建的儿子公子胜立为国君,代替昭王。楚国百姓因为 怜借太子建的无辜,一定不会闹事,而且还会感激吴国的恩德,世代向吴国 朝贡。大王虽然放弃了楚国,却和得到了楚国一样。这样,名誉、实惠就全 有了!“阖闾一心要灭掉楚国,没听孙武的劝告,就下令烧毁了楚王的宗庙。 蔡侯、唐侯也各自辞别回本国去了。
这天,阖闾又在章华台上大宴群臣,有乐师奏曲,大家都喝得挺高兴, 只有伍员忽然痛哭起来。阖闾说:“你向楚王报仇的志愿已经实现,又怎么 悲伤起来?“伍员流着眼泪回答说:“平王已经死了,昭王又逃跑了,我的 深仇大恨,还没报万分之一呢。“阖闾说:“你想怎么样呢?”伍员回答说:
“请求大王允许我挖开平王的坟墓,打开他的棺材,砍下他的脑袋,才能化
解我心中的仇恨。“阖闾说:“你对我的帮助太多了,我怎么能喜欢那堆烂
骨头,而不满足你的愿望呢?“
伍员打听到平王的坟墓,在东门外地方室丙庄寥台湖,就领着自己的部 下赶到那里。只见平原衰草,湖水茫茫,不知道平王的墓究竟在哪儿。派人 四处寻找,还是不见踪影。伍员捶着胸膛向着天上呼叫着:“天啊!天啊! 难道你不让我为父兄报仇吗?“忽然有个老翁来到伍员面前,作了个揖问道:
“将军为什么要找平王的坟墓呢?“伍员说:“平王弃子夺媳,杀害忠良, 灭我宗族,活着我没能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上,他死了我也要砍杀他的尸体, 为地下的父兄报仇。“老翁说:“平王自知仇人很多,惟恐有人挖掘他的坟 墓,因此让人把他埋葬在湖底。将军一定要找到他的棺材,必须抽干湖水, 才能见到。“说着登上寥台,指明埋棺材的地方。
伍员知道了埋平王的地点,就派水性好的士兵下去寻找。在寥台东面的 湖底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大石棺。伍员又命令士兵每人背来一袋砂子,堆在坟 墓四周,挡住湖水,然后凿开石槨,发现了一口棺材,分量特别重,打开一 看,里面只放着楚王的衣冠和几百斤精铁。老翁说:“这是个‘疑棺‘,真 棺材还在下面。“再往下找,在石板底下果然又发现了一口棺材。伍员下令 劈开棺木,拽出尸体,仔细验看,果然是楚平王的尸身,因为用水银殓过, 至今没有腐烂。伍员一见平王,怒气冲天,举起九节铜鞭,照着平王的身上 就是三百下,直打得平王的尸体肉烂骨折。然后左脚踩着平王的肚子,右手 剜出平王的眼珠,责骂道:“你活着白长了一对眼珠,不辨忠奸,听信谗言, 杀我的父兄,要它有什么用?“最后又把平王的脑袋砍下来,毁了棺木,和 尸骨一起抛在原野上。后人评论伍子胥鞭尸说:
怨不可积,冤不可极。极冤无君长,积怨无存殁。匹夫逃死,僇及
朽骨。泪血洒鞭,怨气昏日。孝意夺忠,家仇及国。烈哉子胥,千古犹
为之饮泣!
伍员鞭尸以后,问老翁说:“您怎么知道平王的葬处和棺木的真假?“
老翁说:“我不是别人,乃是修这座墓的石匠。从前平王命令我们五十多个 石匠砌造 ‘疑棺‘,砌成之后,怕我们泄漏出去,就把石匠们都杀死在坟墓 里,只有我侥幸逃脱。今天被将军的一片孝心所感动,特地来为您指明葬处, 也为五十多个冤鬼报仇。“伍员取出黄金彩缎送给老翁作为酬谢。
再说楚昭王坐着船向西渡过沮水,又向南渡过长江,到了云中。有数百 名草寇,深夜抢劫昭王的船只,并用戈刺向昭王。王孙繇于用身体护住昭王, 大喝一声:“这是楚王,你们想干什么?“话还没说完,被戈刺中了肩膀, 鲜血一直流到脚上,当时昏倒在地。草寇说:“我们只知道有财宝,不知道 有王!囊瓦身为大臣,尚且贪贿,何况我们草民?“说着在船里一通翻腾, 搜寻金珠宝货。箴尹固急忙搀扶着昭王上岸躲避。昭王呼喊道:“谁为我保 护妹妹,千万别让她受伤!“下大夫锺建背起昭王的妹妹季芈,紧跟着昭王 一起上了岸。回头一看,草寇已然放火烧毁了船只,只好乘着夜色步行了好 几里路。
到了第二天早上,子期和宋木、斗辛、斗巢等陆续赶来。斗辛说:“臣 的老家在郧邑,离这儿不到四十里,大王暂且到我那儿住几天,再作打算。“ 一会儿,王孙繇于也到了,昭王赶忙问:“你负了重伤,怎么逃出来的?“ 繇于说:“我当时疼得爬不起来,眼看火就要烧到身上,忽然好像有人把我 推上岸来,昏迷中听他说道:‘我是楚国已故的令尹孙叔敖。你传话给楚王, 吴军不久就会自己撤退,楚国还会延续下去。‘又用药敷在我的肩膀上,等 醒过来血止住了,伤也不疼了,所以才能赶到这儿来。“昭王说:“孙叔敖 生在云中,这是他在显灵啊。“说完不住地叹气。斗巢从怀里掏出点儿干饭 团给大伙儿吃,箴尹固从腰里解下瓜瓢舀了点儿水递给昭王。吃完饭,昭王 叫斗辛到成臼津去找条船。斗辛远远看见一只小船从东边摇过来,船上还载 着妇女和小孩,仔细一看,船上站着的男人,原来是大夫蓝尹亹。斗辛大声 向他喊道:“大王在这呢,还不快把船划过来!“蓝尹亹说:“亡国之君, 我载他有什么用!“竟置之不理,让人继续摇着船走了。斗辛等了半天,才 又看见一条渔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船夫,才肯把船靠到岸边。昭王 于是和季芈一起渡过成臼津,到了郧邑。
斗辛的二弟斗怀,听说昭王来了,急忙出迎,斗辛让他赶紧准备饭菜。
斗怀往屋里送饭菜的时候,好几次用眼睛盯着昭王看。斗辛有点儿怀疑他,
就和三弟斗巢亲自服侍昭王睡觉。到了半夜,只听见一阵磨刀的声音,斗辛
开门一看,果然是斗怀,手里拿刀,满脸怒气。斗辛说:“二弟磨刀干什么?“
斗怀说:“要杀昭王!“斗辛说:“你为什么要做这大逆不道的事情?”斗
怀说:“从前咱父亲对平王忠心耿耿,可平王却听从费无极的谗言把他给杀
了。平王杀我的父亲,我杀平王的儿子,以仇报仇,有什么不可以呢?“斗
辛气得大骂斗怀说:“君王好比是天,天降祸于人,人怎么向它报仇呢?“
斗怀说:“有国家才有君王,现在国家没了,他就是我的仇人,见仇人不杀,
就不是人!“斗辛说:“古时候,仇恨不传于子孙。如今大王已经改正了先
王的过失,任用了我们兄弟,如果现在乘人之危把他杀了,天理不容。你要
再存这个念头,我先把你杀了!“斗怀拿着刀恨恨不已地走了。昭王被门外
的声音吵醒,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偷听,把哥俩吵架的原因都听清楚了,于是 不愿意再住在郧邑。斗辛、斗巢和子期一商量,就侍奉着昭王向北去投奔随 国。
却说子西在鲁洑江把守,听说郢都已被攻破,昭王仓皇逃走,恐怕老百 姓都四散奔逃,就穿上楚王的衣服,坐着楚王的马车,自称楚王,在脾泄立 国以安定民心。逃避战乱的老百姓,都迁到那里去居住。后来子西听说昭王 到了随国,就通告百姓,让他们知道楚王的去处,然后赶到随国去陪伴昭王。
伍员没找到昭王,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就对阖闾说:“楚王没捉到,楚 国还不算灭亡。臣愿率领一支人马渡江西去,寻找昭王的下落,把他抓回来 见您。“阖闾同意了。伍员一路追寻,听说昭王在随国,竟一直追过去,写 信给随侯,要求交还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