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帝王凡有兴造,必须贵顺物情。昔大禹凿九山,通九江,用人力极广,而无怨讟者,物情所欲,而众所共有故也。秦始皇营建宫室,而人多谤议者,为徇其私欲,不与众共故也。朕今欲造一殿,材木已具,远想秦皇之事,遂不复作也。古人云:‘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固知见可欲,其心必乱矣。至如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以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断。”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
贞观二年,公卿奏曰:“依《礼》,季夏之月,可以居台榭。今夏暑未退,秋霖方始,宫中卑湿,请营一阁以居之。”太宗曰:“朕有气疾,岂宜下湿?若遂来请,糜费良多。昔汉文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为人父母之道也?”固请至于再三,竟不许。
贞观四年,太宗谓侍臣曰:“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孔子云:‘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劳弊之事,诚不可施于百姓。朕尊为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诚能自节,若百姓不欲,必能顺其情也。”魏征曰:“陛下本怜百姓,每节己以顺人。臣闻‘以欲从人者昌,以人乐己者亡。’隋炀帝志在无厌,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营造,小不称意,则有峻罚严刑。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竞为无限,遂至灭亡。此非书籍所传,亦陛下目所亲见。为其无道,故天命陛下代之。陛下若以为足, 今日不啻足矣; 若以为不足,更万倍过此,亦不足。”太宗曰:“公所奏对甚善。非公,朕安得闻此言?”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近读《刘聪传》,聪将为刘后起仪殿,廷尉陈元达切谏,聪大怒,命斩之。刘后手疏启请,辞情甚切,聪怒乃解,而甚愧之。人之读书,欲广闻见以自益耳,朕见此事,可以为深诫。比者欲造一殿,仍构重阁,今于蓝田采木,并已备具,远想聪事,斯作遂止。”
【 译文】
贞观元年,太宗对侍臣说:“自古以来,帝王凡是要兴建工程,必须重视顺应民心。从前大禹开凿九山,浚通九江,耗费人力非常巨大,却没有人痛恨埋怨,就是因为民心希望这样做,他集中了百姓的心愿。秦始皇营造宫室,人们常常指责批评,就因为他是满足私欲,不跟民心一致的缘故。我最近想造一座宫殿,材料已经准备齐全,但是远想秦始皇的事情,就不再兴建了。另外古人说:‘不要做无益的事去损害百姓的利益’, ‘不谋求满足私欲,使心不混乱。’本来就知道谋求私欲,民心必然混乱。比如精雕细镂的酒器,珠宝玉器服饰玩物,若是放纵骄逸奢侈,那么国家危亡的时期就会立即到来。自王公以下的人,住宅、车服、婚娶、丧葬等,凡是按照官位棒禄不该使用的,一律禁止。”从此二十年间,社会风俗简朴,衣着不华丽,物质富饶,没有饥饿寒冷的祸害。
贞观二年,公卿大臣上奏说:“按照《 礼记》 ,夏季最末一个月,可以居住高台上筑成的楼榭。现在夏热未退,秋季的连绵大雨才开始,皇宫里低下潮湿,请陛下营建一座楼阁来居住。”太宗说:“我患有气力衰竭的病,哪里适宜居住低下潮湿的地方?但是,如果同意了你们的请求,浪费实在多。从前汉文帝准备建筑露台,为爱惜相当于十户人家财产的费用,就不再兴建。我德行赶不上汉文帝,而耗费的财物却超过他,难道说得上是作为百姓父母的国君德行吗?”公卿再三坚持奏请,太宗始终没有答应。
贞观四年,太宗对侍臣说:“扩建修饰宫殿屋宇,游玩观赏水池楼台,是帝王所希望的,却是百姓所不希望的。帝王希望这样是因为骄奢淫逸,百姓不希望这样是因为劳累疲弊。孔子说:‘有一句可以终身实行的话,恐怕就是仁恕之道吧!自己所不情愿做的事,不要施加给别人。’劳累疲弊的事,确实不能施加给百姓。我居于帝王的尊位,富有天下,处理事情都设身处地,才真正能够节制自己的欲望。如果百姓不希望那样做,一定要能够顺应民情。”魏微说:“陛下素来爱惜百姓,常常节制自己去顺应民情。臣听说:‘拿自己的欲望去顺应民情的就昌盛,劳累百姓来娱乐自己的就灭亡。’隋场帝贪心无厌,专门喜好奢侈,每当有关官署供奉营造,稍不称心,就用严厉的刑罚处罚。上面喜好做什么,下面必定做得更厉害,上下争相奢侈放纵没有限度,终于导致灭亡。这不仅是在史籍有着记载,也是陛下亲眼看见的。因为他荒淫无道,所以上天赐命陛下取代他。陛下如果认为欲望满足了,那么现在不仅仅是满足了,而是应该节制欲望了。如果认为欲望还不能满足,那么再超过这样万倍也不会满足。”太宗说:“你回答得很好!不是你,我岂能听到这些话?”
贞观十六年,太宗对侍臣说:“我最近读了刘聪的传记,刘聪准备给刘后建皇驯义殿,廷尉陈元达恳切规谏,刘聪大怒,下令杀他。刘后亲笔上奏章请求赦免,措辞感情十分恳切。刘聪的怒气才缓解下来,而且感到很惭愧。人读书,不过是想增长见识补益自己。我看了这件事,可以作为深刻的鉴诫。近来想造一座宫殿,照例要建层楼,现在从蓝田采伐木料,都已经准备齐全。遥想刘聪这件事,就停止了该一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