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
孝武皇帝时,大行王恢数言击匈奴之便,可以除边境之害,欲绝和亲之约,御史大夫韩安国以为兵不可动。孝武皇帝召群臣而问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今单于逆命加慢,侵盗无已,边境数惊,朕甚闵之,今欲举兵以攻匈奴,如何?”大行臣恢再拜稽首曰:“善。陛下不言,臣固谒之。臣闻全代之时,北未尝不有强胡之故,内连中国之兵也,然尚得养老长幼,树种以时,仓廪常实,守御之备具,匈奴不敢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家,天子同任,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而匈奴侵盗不休者,无他,不痛之患也。臣以为击之便。”御史大夫臣安国稽首再拜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而投鞍高于城者数所。平城之危,七日不食,天下叹之。及解围反位,无忿怨之色,虽得天下,而不报平城之怨者,非以力不能也。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之私怒,伤天下之公义,故遣娇敬结为私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尝一屯天下之精兵于常溪广武,无尺寸之功。天下黔首,约要之民,无不忧者,孝文皇帝悟兵之不可宿也,乃为和亲之约,至今为后世利。臣以为两主之迹,足以为效,臣故曰勿击便。”
大行曰:“不然。夫明于形者,分则不过于事;察于动者,用则不失于利;审于静者,恬则免于患。高帝被坚执锐,以除天下之害,蒙矢石,沾风雨,行几十年,伏尸满泽,积首若山,死者什七,存者什三,行者垂泣而倪于兵。夫以天下末力,厌事之民,而蒙匈奴饱佚,其势不便。故结和亲之约者,所以休天下之民。高皇帝明于形而以分事,通于动静之时。盖五帝不相同乐,三王不相袭礼者,非政相反也,各因世之宜也。教与时变,备与敌化,守一而不易,不足以子民。今匈奴纵意日久矣,侵盗无已,系虏人民,戍卒死伤,中国道路,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哀也。臣故曰击之便。”御史大夫曰:“不然,臣闻之,利不什不易业,功不百不变常,是故古之人君,谋事必就圣,发政必择语,重作事也。自三代之盛,远方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非强不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域,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且匈奴者,轻疾悍前之兵也,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也。至不及图,去不可追;来若风雨,解若收电,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之业,以支匈奴常事,其势不权。臣故曰勿击为便。”
大行曰:“不然。夫神蛟济于渊,而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者,秦缪公都雍郊,地方三百里,知时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幷国十二,陇西北地是也。其后蒙恬为秦侵胡,以河为境,累石为城,积木为寨,匈奴不敢饮马北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夫匈奴可以力服也,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大,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如以千石之弩,射溃疽,必不留行矣。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臣故曰击之便。”御史大夫曰:“不然。臣闻善战者,以饱待饥,安行定舍,以待其劳,整治施德,以待其乱,接兵奋众,深入伐国堕城,故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夫冲风之衰也,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盛之有衰也,犹朝之必暮也,今卷甲而轻举,深入而长驱,难以为功。夫横行则中绝,从行则迫胁;徐则后利,疾则粮乏,不至千里,人马绝饥,劳以遇敌,正遗人获也。意者有他诡妙,可以擒之,则臣不知,不然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之便。”
大行曰:“不然。夫草木之中霜雾,不可以风过;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遯也;通方之人,不可以文乱。今臣言击之者,故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伏轻卒锐士以待之,险鞍险阻以备之。吾势以成,或当其左,或当其右;或当其前,或当其后,单于可擒,百必全取。臣以为击之便。”于是遂从大行之言。孝武皇帝自将师伏兵于马邑,诱致单于。单于既入塞,道觉之,奔走而去。其后交兵接刃,结怨连祸,相攻击十年,兵凋民劳,百姓空虚,道殣相望,槥车相属,寇盗满山,天下摇动。孝武皇帝后悔之。御史大夫桑弘羊请佃轮台。诏却曰:“当今之务,务在禁苛暴,止擅赋。今乃远西佃,非能以慰民也。朕不忍闻。”封丞相号曰富民侯,遂不复言兵事。国家以宁,继嗣以定,从韩安国之本谋也。
【译文】
孝武皇帝时,大行王恢多次议论打击匈奴的好处,是可以铲除边境的祸害,因而打算断绝和亲的约定,御史大夫韩安国认为不可用兵。孝武皇帝把大臣们召来,问道:“朕打扮女子嫁给单于,金银财宝,也给了他不少,现在单于不听教诲,愈来愈傲慢无礼,不断地骚扰打劫,边境多次警戒动员,朕对边境人民非常怜惜,如果起兵进攻匈奴,怎么样?”大行官王恢行了大礼,说:“好。陛下不说,臣下本来也要察告。臣下听说战国时代,北方未尝没有强大的匈奴作对,中原各国也不断彼此进攻,可是还能够老有所终,幼有所养,照样按季节种田,府库充实,守卫国土的装备齐齐全全,匈奴不敢小看。现在以陛下的威名,海内统一的形势,可集中天下力量办一件事,派子弟登城驻守边塞,运送粮食和用军物资,来防备匈奴,而匈奴仍然不断侵扰抢劫,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受到沉重打击的恶果。臣下认为进攻有利。”御史大夫韩安国行了大礼,说:“不然。臣下听说高皇帝曾在平城被包围,匈奴人在这里把马鞍丢下,有好几处堆得比城墙还高。平城这场危难,高皇帝七天没吃饭,天下人民唱叹不己。到解围回到治理全国的位置上,并没有怨恨的表情。尽管得了天下,而不报平城被围之恨,并不是因为力量不够啊。圣人的度量包容天下,不以个人的私仇,损害天下的公义,所以派刘敬跟匈奴达成和亲的约定,到现在五代了,还蒙受其利。孝文皇帝曾一下子集结全国的精锐部队,屯驻在常溪广武,但没取得一点成果。天下百姓编户之民,没有不感到忧虑的。孝文皇帝觉悟到大军不能在外久留,于是签订和亲条约,至今我们这些后人还在蒙受好处。臣下以为两位皇上的事迹,完全值得效法。臣下本来就认为这个仗不打有利。”
大行王恢说:“不然。了解铸范的结构的人,分开铸范时才不会找错位置。知晓运动状态的人,运用动势才不会造成损害;详知静止比状态的人,保持安静才能免于灾祸。高皇帝披甲执矛,来扫除天下的祸害,冒着羽箭飞石,冒着风吹雨打,经过将近十年,尸体填满了窿地,头颅堆积如山,天下人十个死了七个,幸存者十个中只有三个,路上行人低头流泪,不愿正眼去看武器。靠着天下元气耗尽只求安静的人民,去面对吃得饱、休息得好的匈奴人,形势非常不利,所以要签订和亲条约,是为了叫天下人民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高皇帝了解敌我的形势,以这种了解来处理事情,明了什么时候应该动,什么时候应该静。五帝不重复前代的音乐,三王不因袭前代的礼制,其原因不是故意标奇立异,只是各与时世相应罢了。教育人民的内容,要随时势而变化;守战的设施,要随敌人而变化,墨守成规,不能够为民之父母。现在匈奴放肆的日子太长了,不断地侵扰抢劫,虏掠人民,驻守边境的士兵被他们杀伤,中原地区的大道上运送棺枢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这种情形使仁德之士感到哀伤。臣下因此说进攻有利。”御史大夫韩安国说:“不然。臣下听说没有十倍的利益不改变行业,没有百倍的功效不改变老规矩,所以古代的君主,策划事情一定请教圣人,发布政令一定慎择语言,这是做事慎重。即使像夏商周三代那样发达强盛,远方的少数民族,日历和车马祭牲的颜色也跟中央王朝不同,并非威力不能控制他们,也不是武力不能征服他们,因为那些荒远的地区,不加治理的人民,不值得中央王朝去劳神。况且匈奴的军队轻捷勇猛,以畜牧为业,弯弓打猎,哪里有水草就把牲口往哪里赶,没有固定的住处,很难控制。突然出现,我们来不及考虑怎么对付,突然离开,我们追也追不上。来的时候象火花象一阵风,走的时候象闪电。假如让边境人民长期丢掉耕田织布的劳作,来跟把作战当作家常便饭的匈奴相持,事情的轻重实在不相当。所以臣下说不进攻有利。”
大行王恢说:“不然。神蛟游于深渊,凤凰乘风而飞,圣人顺应时势。从前,秦缪公的都城在雍地,只有纵横三百里的地方,他明白时势的变化,攻取西戎,扩展了上千里土地,并吞了十二个国家,就是现在陇西和北地。此后,蒙恬为秦朝攻打胡人,以黄河北岸为界,用石头筑城墙,用木材修堡寨,匈奴不敢在黄河饮马,设置了烽火台之后才敢放牧。匈奴是可以用武力制服,而不能以仁德养育的。假如凭借中国强大、凭借万倍于匈奴的资财,派遣百分之一的军队去进攻匈奴,就象用十二万斤拉力的强弩,去射即将流脓的毒疮,一定无所阻碍。这样一来,就是北发、月氏,也要俯首称臣了。臣下因此说进攻有利。”御史大夫韩安国说:“不然。臣下听说,善于用兵作战的人,以饱待饥,慢慢的走,按时休息,等待敌人疲劳;整肃吏治,普施仁德,等待敌人变乱;按兵不动,激励斗志,深入讨伐敌国,毁其城池。因此虽然常常按兵不动,却能够征服敌国,这就是圣人的军队。暴风临近停息时,连一根羽毛也吹不起来,强弓射的箭临近落地时,连轻薄的鲁编也射不穿。有兴盛就有衰微,就象有早晨必有黄昏。假如轻易动员大军,长途跋涉,深入敌国,难以取得成功.军队横列前进,会被敌人从中间劈开;纵列前进,会被敌人拦腰斩断;走慢了,要错过战机;走快了,粮草跟不上;走不到一千里,士兵战马都会陷入饥饿,在疲乏的时候遇到敌人,简直是送上去叫敌人俘虏啊。想来也许有别的神机妙算,可以战胜匈奴,那么臣下就不得而知了。不然,我就看不出深入敌区有什么好处了。所以臣下说不进攻有利。”
大行王恢说:“受了霜雾之害的草木,经不起风吹;面对清水明镜,美丑都无法掩盖;深通道理的人,不会让无根之谈影响自己的判断。现在臣下说进攻,本来不是发兵深入,而是顺应单于的欲望,引诱他到边境,我们埋伏轻装精锐的士卒来等待他们,在险要的地方隐蔽起来防备他们。对我们有利的形势已经形成,有的对付他们的左翼,有的对付他们的右翼,有的对付他们的前锋,有的对付他们的后卫,可以禽获单于,百分之百的稳操胜券。臣下认为进攻有利。”于是就采纳了大行官王恢的意见。孝武皇帝亲自率领大军,理伏在马邑,引诱单于前来。单于入塞以后,半路上发觉不对头,赶紧往回逃。后来不断交战,结下冤仇,引来无穷的灾祸,互相攻击十多年,损兵折将,哀鸿遍野,民穷财尽,路上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运送阵亡将士的车子络绎不绝,落草为寇的人不计其数,国家的基础动摇。孝武皇帝后来也觉得不该发动这场战争,御史大夫桑弘羊请求派兵到轮台屯垦,下诏推却说:“现在要做的事,在于努力禁止横征暴敛,不许随便收税。目前若要派人到遥远的西部去屯垦,不能抚慰百姓,联不忍心听到这样的建议。”封给巫相富民侯的称号,从此不谈攻战之事。国家因此安宁,继承人有所遵循,都是遵从韩安国原来建议的结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