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王子安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王子安,东昌名士,困于场屋。入闱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忽有人白:“报马来。”王踉跄起曰:“赏钱十千!”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睡,已赏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进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家人又诳之如前。又移时,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长班在此。”果见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洁。王呼赐酒食,家人又绐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大呼长班;凡数十呼,无应者。家人笑曰:“暂卧候,寻他去。”又久之,长班果复来。王捶床顿足,大骂:“钝奴焉往!”长班怒曰:“措大无赖!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王怒,骤起扑之,落其帽。王亦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为鬼挪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鸩,’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头人醒,宁不哑然失笑哉?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两三须臾耳。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

    【译文】

    王子安是东昌府的名士,科考久不得志。每次进入考场后,期望考中的心情都太迫切。一次接近发榜的时候,他使劲喝酒喝得大醉,回家后进入内室。忽然有人说:“科考报喜的人来了。”王生踉踉跄跄地起来说:“给十千赏钱!”家中人因为他醉了,骗他说:“只请你睡好觉,赏钱已给了。”王生又睡下。一会又有人说:“你中进士了!”王生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有到京城,怎么会进士及第?”那人说:“你忘了这事啦?礼部会试三场都考完了。”王生大喜,起身又叫人说;“赏给十千钱!”家里人又继续骗他像以前一样。过了些时间,一人急忙进入门内说;“你已经殿试及第,授官翰林院,有伺候您的随班公役在这。”他果然看见有两个人跪拜在床下,衣帽整洁。王生招呼说赐给他们酒食,家中人又假装给了饭食,只不过暗中笑他罢了。过了些日子,王生自己想不可不出门光耀乡里,大叫随班公役伺候,叫了几十声,也没有人答应。家里人笑着说:“你先暂时躺下等着,我们去找。”又过了许久,公役果然来了。王生捶床顿足,大骂:“蠢奴才那里去了!”随班公役也发怒说:“穷酸无理,以前是与你戏耍罢了,你还真骂起来?”王生大怒,立刻起来扑打随班公役,打落了他的帽子。王生也摔倒了。王妻进屋,扶他说:“怎么醉到这地步!”王生说:“随班可恶,我所以惩罚他,那里醉了?”妻子笑着说:“家中只有一个老妇,白天替你做饭,夜里替你温脚罢了。那有什么随班公役,会伺候你这个穷骨头?儿子女儿也都笑起来。这时王生醉酒也稍微解了一些,忽然像大梦初醒,才知道以前的事都是虚妄的。然而还记得随班公役的帽子落在地上的事,就找到门后,得到一个红缨帽像酒盏大小,大家都很奇怪。王生自笑说:“古时晋代罗友仕途失意被鬼戏弄,我现在被狐狸奚落啊。”

    异史氏说:“秀才入闱进考场,有七事相似。刚入闱时,考官防考生作弊,只准带竹条考篮,内装笔砚食具,还得脱鞋解衣等候点名搜检,那样子真像乞丐。点名入场时,官员呵斥小吏谩骂,就像是囚犯。考生进入贡院的号舍,号门内有小巷,号舍没有门,白天考生在里面考试,晚上在里面睡觉,考试时个个伸头露脚,像秋末冷冻的蜜蜂。考生考完出场,人人精神恍惚,天地变色,好像出笼子的病鸟。等到盼望喜报时,更是草木皆惊,如梦如幻。有时作得志的梦幻,觉得顷刻间楼阁就在眼前;一会作失意的幻想,就觉得瞬息之间自己变成白骨一堆。这时坐立不安,好像被绳子捆着的猴子。如果忽然有飞马传喜报的人来了,但喜报没有自己,这时神色立刻大变,突然就像要死的样子,好像苍蝇服了毒,挪动他也不知道了。最初失意时,心灰意懒,大骂考官瞎了眼,又怪自己笔墨不灵,势必抄起桌上的书籍与文房四宝放在火中烧了,烧不完,又手碎脚踏,脚踏不完的,就又丢在暗处。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出家修道。谁再有用八股文那一套劝我上进的,必拿起兵器追赶他。不过,日子慢慢久了,气也就渐渐平了,揣摩八股文技艺的心情又迫切起来。跃跃欲试准备应考;于是又像破卵的鸠鸟,只得衔木造窝,准备从新抱窝了。像这种情况,当事的人痛哭要死,而从旁观者来看他,他又太可笑了。王子安内心中,顷刻之间千头万绪,想必鬼狐暗中笑他已经很久了,所以乘他醉的时候来戏弄它。王妻是旁观者当然清醒,怎不对他哑然失笑呢?然而看得志者的得意,不过瞬间而已;翰林院各位先生,只不过经过乡试、会试、殿试等两三次短暂的得意罢了。而子安在一天之内把得志的滋味都尝到了,那狐狸的恩德与举荐学子的恩师岂不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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