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福则至;“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曰:“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债尚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许之也。周益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既归,告妻。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弗与。一日,方昼寝,忽闻门外如牛喘。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入,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惊。周曰:“此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周亦不言其故。
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周闻之,惧,又送十金,意将以此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努。少间,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数与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大于碗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处。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犹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无奈,如数付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个数。”共十五人,止遗二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椟。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与众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其欠数。众愕然,不敢置辨,悉如数纳入。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以盈之。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痤,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为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
【译文】
青蛙神,往往靠巫师传话。蛙神的喜怒巫师全知道,他告诉人们说“喜”,必有福事来临,说“怒”,女人孩子们就烦愁叹气,有的便吃不下饭了。是民间习俗自来这样呢,还是真的神有灵验,不都是妄传?
有一位富商姓周,人有钱性子可非常吝啬。当地人敛捐要修关圣祠,无论贫富户都出力,独姓周的一毛不拔。结果修祠的工程好长时间动不了,操持这事的人拿不出办法。那天,赶上蛙神赛会,巫师忽然跟大伙说:“周仓将军给小神命令,要我经管募捐修祠的事,你们快把账簿取来。”人们照办了。巫神看了以后,说:“已经捐款的不再勉强,凡没有捐的人,自己量力登记。”人们老老实实听从,不少户登记了。巫师问:“周某在这儿吗?”姓周的商人混杂在人堆里,唯恐被神发现,听见叫他姓名,一溜歪斜走到人群前面。巫师指着簿子说:“快登上一百两。”周某一听,窘住了,不肯往上写。巫师怒斥说:“你为了掩盖跟有夫之妇通奸的丑事儿,都肯掏出二百两,修祠的好事你反倒不肯出血了么?”周某有阴私,他跟一个妇人的私通被那家男人发现,曾经拿出二百两作赎金疏通。周某听了揭他丑事,又羞又怕,不得已便如数登记上了。回家之后他妻子说:“哼,这是那鬼巫师诈你哩!”巫师几次到他家索捐款,他总推托没有给。有一天,他正睡午觉,忽听见门外有牛喘气声音。推开门一看,竟是一只奇大的蛙,身子塞在门洞里,脚步慢腾腾的;挤进门来以后,转过身,脖子往门槛上一撂,不动弹了。全家人害怕得要死。周某说:“它必是为捐款事来的。”连忙烧香祷告,许愿先交五十两。那蛙听了身子一缩,小了一尺多;周某又加二十,蛙缩成了斗那么大。周某再叫:“全交上”,蛙便一下子缩成拳头大小,从容爬出屋门,从墙缝里走了。周某急忙拿了五十两送到监造所,人们一时弄不情怎么一回事,周某也不说原因,转身走了。
过了几天,巫师说:“周某还欠着五十两呢,干嘛不催他一次交齐?”周某听见这话,有些害怕,却不肯多拿,又送去十两,觉得这就算结了。那日,夫妻俩正吃着饭,大蛙又来了,大得跟前回一样,眼睛鼓凸着,在门口呆一会儿,忽然爬到床上,弄得床直摇晃,像是要倒的样子;大嘴往枕头上一放闭眼睡起来,大肚子一挺,正像一头仰躺的牛,床的四角都撑满了。周某害怕,马上说把百两如数交出;可看看大蛙,却不动。过些时候,一群群小蛙来了,第二天来的更多,有的往仓里钻,有的往床上跳,无处不去。有碗大的蛙,跳到灶台上吃苍蝇,烂死在锅里,脏得没法子做饭。第三天,群蛙蠢蠢乱爬,弄得院子没有空处。一家大小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周某不得已,仍然跑去向巫师求教。巫师说:“这还是嫌你捐少了。”周某回家祝祷,许愿增加二十两,那大蛙听了头开始抬起;再增加,它便抬起一只脚,直加到一百两,它才四条腿站起来,下床出门。可是它踉踉跄跄爬了几步,又回身卧到门里。周某慌恐,问巫师怎么回事,巫师揣摩蛙的意思,是要周某马上付钱。周某无奈。只得把钱全付了,巨蛙这才起身走开,走了几步,身体突然暴缩,跳到群蛙里认不出来,蛙们纷纷散去。
祠庙修成,神像开光,有一些新费用。巫师指着操持修祠的人说:你,你……应当出多少,一共点出十五个人,留下两个人没有点。那些人纷纷说,我们与某某已经一道捐过。巫师说:“我这可不是论谁富谁贫,我定多少只以你们侵吞公款的数目来制定。不该拿公众的钱自肥,不然小心你们飞来横祸。考虑你们辛辛苦苦领头干这件事,所以替你们免了。除了某、某廉正不苟,即使我做巫师的,也不能私吞一点儿。我打算先捐出来,给大家带个头。”说完跑回家去,翻箱倒柜,妻子问他什么事,他不说话,只把家里积蓄的钱全拿出来,跟大家说:“我私扣过银钱八两,现在我把家底全交出来。”当众称量,那钱只有六两多,他叫人记下欠数,说以后要补。众人吃惊,谁也不敢再分辩什么,一一如数捐纳。有人把这情形告诉了巫师,他感到羞惭,忙典当了衣裳物品,把欠下的数目补齐。只有两个人还有欠款,事情完了之后,其中一个人病了个把月;另一个得了疔疮,求医买药用去的钱,比他欠下的还要多。众人都认为这是他们私吞公款的报应。
异史氏说:“老蛙经管募捐的事,总是在帮扶做善事的人,这不比官府用刑罚钉刺拖索强得多么?对监守自盗的贪污行为先揭发,以叫他们及早消灾免祸,这种看去威猛的做法,其实正是在做慈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