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卫孙文子聘于鲁,公登亦登。叔孙穆子趋进曰:“诸侯之会,寡君未尝后卫君也。今子不后寡君一等,寡君未知所过也。子其少安。”孙子无辞,亦无悛1容。穆子退而告人曰:“孙子必亡。亡臣而不后君,过而不悛,亡之本也。”
【注释】1.悛:(quān圈)《左传•襄公七年》:“亦无悛容。”《左传•昭公九年》:“为是悛而止。”《广雅•释诂三》:“悛,更也。”这里用为悔改、改变之意。
【译文】卫国的孙文子受国君委派到鲁国去访问,鲁襄公登上一级台阶他也同时登上一级台阶。叔孙穆子有礼地小步快跑到孙文子面前说:“各国诸侯聚会时,敝国国君的地位从来没有排在卫国君主的后面。现在您不比敝君后登一级,敝君还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过错。请先生稍慢一点。”孙文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悔改的神色。穆子退下去后告诉别人说:“孙文子必然会灭亡。作为臣子而不走在国君的后面,有了过错而不悔改,这就是灭亡的根源。”
【说明】难,见《难一》。主要论述评议的还是法治问题。但本篇的体例与前面三篇稍有不同,它的每一章分为三节,第一节先叙述一段历史故事,第二节用“或曰”引出一段对这历史故事的辩难文字,第三节再用“或曰”引出对上节辩难的反驳文字。韩非运用这种反复辩驳的形式,深刻地表达了他的政治思想。本节所叙述的是一段历史故事,孙文子掌握了卫国的大权,于是乎就有点趾高气扬了,连鲁国君主也不放在眼里了。因此,鲁国的叔孙穆子认为他必然会灭亡。那么,孙文子会不会因为看不起鲁国君主而灭亡呢?
【原文】或曰:天子失道,诸侯伐之,故有汤、武。诸侯失道,大夫伐之,故有齐、晋。臣而伐君者必亡,则是汤、武不王,晋、齐不立也。孙子君于卫,而后不臣于鲁,臣之君也。君有失也,故臣有得也。不命“亡”于有失之君,而命“亡”于有得之臣,不察。鲁不得诛卫大夫,而卫君之明不知不悛之臣。孙子虽有是二也,臣以亡?其所以亡其失、所以得,君也。
【译文】有人说:天子失去正确的道路,诸侯就会讨伐他,所以才有商汤王灭夏、周武王灭商的事。诸侯失去正确的道路,大夫就会讨伐他,所以才有齐国、晋国废君夺位的事。如果做臣子的讨伐君主必然要灭亡,那么商汤、周武就不会称王了,晋国、齐国也就不能立为诸侯了。孙文子在卫国掌握了君主的权力,后来在鲁国又不行臣礼,是臣下在做君主的事情。君主在治国的道路上有失误,所以才导致臣子在权势上有所获得。不把“灭亡”说到有失误的君主头上,而把“灭亡”说到有所获得的臣子头上,这就是不明察。鲁国无权惩处卫国的大夫,而卫君的明察又不足以了解孙文子是个怙恶不悛的大臣。孙文子虽然有这两种行为,哪会因此灭亡呢?作为臣子怎么能说灭亡呢?卫君之所以亡于他的失误、孙文子之所以得到权势,都在于君主。
【说明】这一段评议是在为孙文子辩护,君主无道,那么臣子就可以推翻他并取而代之,这种例子有商汤王灭夏成立商朝,有周武王灭商成立周朝,那么卫君无道,孙文子就可以灭卫并取而代之。因此,孙文子并不会因瞧不起鲁国君主而灭亡。孙文子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孙文子一个人的事,关键的原因在于卫国君主。
【原文】或曰:臣主之施1,分也。臣能夺君者,以得相踦2也。故非其分而取者,众之所夺也;辞其分而取者,民之所予也。是以桀索岷山之女,纣求比干之心,而天下离;汤身易名,武身受詈,而海内服;赵咺走山,田氏外仆,而齐、晋从。则汤、武之所以王,齐晋之所以立,非必以其君也,彼得之而后以君处之也。今未有其所以得,而行其所以处,是倒义而逆德也。倒义,则事之所以败也;逆德,则怨之所以聚也。败亡之不察,何也?
【注释】1.施:《诗•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诗•邶风•新台》:“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诗•周南•兔罝》:“施于中林。”《诗•豳风•东山》:“果臝之实,亦施于宇。”《诗•小雅•大东》:“有捄天毕,载施之行。”《荀子•臣道》:“爪牙之士施,则仇雠不作。”《史记•韩世家》:“施三川而归。”《汉书•蒯通传》:“秦政不施。”这里用为设置、安放之意。
2.踦:(qī椅)《战国策•赵策四》:“齐、秦非复合也,必有踦重者矣。”《韩非子•亡征》:“必其治乱;其强弱相踦者也。”《韩非子•八经》:“大臣两重,提衡不踦。”这里用为偏重之意。
【译文】有人说:臣子和君主的设置,是根据名分。臣子能夺取君位,是因为所获得的有偏重不平衡造成的。所以不按照本分而取得的,众人都会来夺取;言说自己的本分而又能取得的,是民众所给予的。因此夏桀索取有缗氏的女子,商纣剖取比干的心脏,而天下人都背离了他们;商汤王改变了自己的姓名,周武王受到责骂,而四海之内的人都归顺他们;赵宣子逃跑到温山,田成子逃在外当仆人,而齐国、晋国的人都听从他们。那么商汤、周武之所以称王,齐国、晋国之所以能立为诸侯,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君主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得到民众的拥护以后才以君主的身份立身处事的。如今孙文子还没有得到什么,却去做君主才可以做的事情,这就是颠倒了行为方式而且违背了道德。颠倒了行为方式,那么就是事情失败的原因;违背了道德,那么就是怨恨积聚的原因。连失败与灭亡的原因都没有观察出来,为什么呢?
【说明】这一段评议是韩非在否定孙文子的所作所为,一般来说,臣子是不应该推翻君主而取而代之的,但如果深受民众拥护,推翻原有君主,以君主的身份来立身处事也是可以的。但如果还没有取得那个地位,就不能用那个地位的身份来立身处事。而现在孙文子还没有取得君主地位,就不应该像君主一样处理事情。因此,孙文子是颠倒了社会角色,角色混乱则会使人陷入困境。就象两个未婚人一样,其社会角色是未婚夫与未婚妻,但如果他(她)们以已婚身份相处,那么就是颠倒了社会角色,其中一方(或其家庭成员)就不会同意。
【原文】鲁阳虎欲攻三桓1,不克而奔齐,景公礼之。鲍文子谏曰:“不可。阳虎有宠于季氏而欲伐于季孙,贪其富也。今君富于季孙,而齐大于鲁,阳虎所以尽诈也。”景公乃囚阳虎。
【注释】1.三桓:指鲁国的三家大夫孟孙、叔孙、季孙氏,他们三家当时掌握了鲁国的政权。当时长期掌握实权的,主要是鲁庄公的三个弟弟季友、叔牙、庆父的子孙,称为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三家(他们都是鲁桓公之后,也称三桓),即所谓“政在大夫”。《韩非子•内储说下六微》:“故戴歇议子弟,而三桓攻昭公。”
【译文】鲁国的阳虎想攻打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没有战胜便逃到齐国,齐景公对他以礼相待。大臣鲍文子劝谏说:“不可以。阳虎受到季孙的宠爱却还要攻打季孙氏,是贪图他的富贵。如今君主比季孙氏还要富贵,而且齐国大于鲁国,阳虎这是尽力施展欺诈呀。”齐景公于是囚禁了阳虎。
【说明】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是阳虎该不该反叛并攻打三桓,二是齐景公该不该听鲍文子的话囚禁阳虎。只有弄清楚根源问题,才能知道阳虎应不应该受到惩罚。
【原文】或曰:千金之家,其子不仁,人之急利甚也。桓公,五伯之上也,争国而杀其兄,其利大也。臣主之间,非兄弟之亲也。劫杀之功,制万乘而享大利,则群臣孰非阳虎也?事以微巧成,以疏拙败。群臣之未起难也,其备未具也。群臣皆有阳虎之心,而君上不知,是微而巧也。阳虎贪于天下,以欲攻上,是疏而拙也。不使景公加诛于拙虎,是鲍文子之说反也。臣之忠诈,在君所行也。君明而严,则群臣忠;君懦而暗,则群臣诈。知微之谓明,无救赦之谓严。不知齐之巧臣而诛鲁之成乱,不亦妄乎?
【译文】有人说:很富裕的家庭,他们的儿子就不会仁爱,因为人追求利益的心情非常迫切。齐桓公,是五霸中的第一个霸主,为了争夺国家政权而杀死了自己的哥哥,这是因为利益很大的缘故。臣子和君主之间,没有兄弟间的亲情。劫持残杀的成果,是统治具有万辆兵车的大国而享很大的利益,那么群臣百官中难道没有阳虎这样的人吗?事情因为隐蔽巧妙而得以成功,因为疏漏笨拙而失败。群臣之所以没有发难作乱,是因为条件还没有具备。群臣都有阳虎那样的心思,而君主处上不知道,这是他们隐蔽而且巧妙的表现。阳虎贪婪得想得到天下,以下攻上,是疏漏而且笨拙的表现。不让齐景公诛杀笨拙的阳虎,是鲍文子的话说反了。臣子的忠诚或是欺诈,在于君主的所作所为。君主明察而且严厉,那么群臣就会忠诚;君主懦弱而且昏暗,那么群臣就会欺诈。知道隐蔽的就称之为明察,不挽救赦免罪人就称之为严厉。不能知道齐国那些狡猾的臣子而去诛杀鲁国已经造成混乱的阳虎,不是很荒谬吗?
【说明】韩非对齐景公惩处阳虎持不同意见,其实他并不是不同意惩处阳虎,而是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惩处齐国内部那些象阳虎一样的人。他认为,阳虎之所以叛乱,是追求利益的心思太迫切了,那么,齐国内部的臣子中难道就没有阳虎那样的人吗?很富裕的家庭中儿子都不会孝顺,更何况没有亲情的君臣之间呢?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出并惩处阳虎那样的臣子。
【原文】或曰:仁贪不同心。故公子目夷辞宋,而楚商臣弑父;郑去疾予弟,而鲁桓弑兄。五伯兼并,而以桓律人,则是皆无贞廉也。且“君明而严,则群臣忠”。阳虎为乱于鲁,不成而走,入齐而不诛,是承为乱也。君明则诛,知阳虎之可济乱也,此见微之情也。语曰:“诸侯以国为亲。”君严则阳虎之罪不可失,此无救赦之实也。则诛阳虎,所以使群臣忠也。未知齐之巧臣而废明乱之罚,责于未然而不诛昭昭之罪,此则妄矣。今诛鲁之罪乱以威群臣之有奸心者,而可以得季、孟、叔孙之亲,鲍文之说,何以为反?
【译文】有人说:仁爱的人与贪婪的人心思是不一样的。所以公子目夷推辞掉宋国的君位,而楚国的商臣杀死了父亲;郑国的去疾把君位让给了弟弟,而鲁桓公杀死了哥哥。五霸搞兼并,而且用齐桓公的标准来规范人,那么这就是都没有忠贞廉洁的人了。既然是“君主明察而且严厉,那么群臣就会忠诚”。那么阳虎在鲁国作乱,没有成功而逃到齐国,进入齐国而不诛杀他,就是容忍他在齐国作乱。君主明察就应该诛杀他,因为知道阳虎是可以造成混乱的,这就是看到隐微的情形。俗话说:“诸侯把别国当作亲戚。”君主严厉的话那么阳虎的罪过是不会放过的,这是不挽救赦免罪人的实情。那么诛杀阳虎,就可以使群臣忠诚。没有察觉齐国内部的狡猾的臣子而放弃对明显作乱的阳虎的惩罚,追究还没有形成事实的事情而不惩处明明白白的罪过,这才是荒谬。如今诛杀在鲁国作乱的罪犯来威慑群臣中怀有奸邪念头的人,而又可以博得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的亲善,鲍文子的话,又怎么是说反了呢?
【说明】韩非在这一节又提出相反的意见,人并不都是只追求利益的,还有许多人是仁爱之人,比如公子目夷,比如郑去疾等,他们并不把利益、金钱、富贵看得高于一切。何况,当务之急才是惩罚阳虎,即使齐国内部有阳虎那样的臣子,但他们并没有形成作乱的事实,既然没有作乱的证据,又怎么能惩罚他们呢?因此,惩罚阳虎,实际上就是给那种人一个警告,如果像阳虎一样作乱,不论逃到哪个国家,必然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原文】郑伯将以高渠弥为卿,昭公恶之,固谏不听。及昭公即位,惧其杀己也,辛卯,弑昭公而立子亶也。君子曰:“昭公知所恶矣。”公子圉曰:“高伯其为戮乎,报恶已甚矣。”
【译文】郑庄公要让高渠弥当国卿,郑昭公却厌恶他,坚决劝谏而庄公不听。等到郑昭公登上君位,高渠弥就害怕郑昭公杀掉自己,在辛卯这天,就杀了郑昭公而立公子亶为君主。君子说:“这下昭公知道所厌恶的人了。”公子圉说:“高伯应该被戮杀吧,他报复别人对自己的厌恶也太过分了。”
【说明】郑昭公厌恶高渠弥,但却没有想办法去掉高渠弥,因此导致后来高渠弥反过来杀死郑昭公。那么,是郑昭公错了吗?他是应该宽宏大量对待高渠弥?还是应该想办法诛杀一个自己所厌恶的人?
【原文】或曰:公子圉之言也,不亦反乎?昭公之及于难者,报恶晚也。然则高伯之晚于死者,报恶甚也。明君不悬怒,悬怒,则臣罪轻举以行计,则人主危。故灵台之饮,卫侯怒而不诛,故褚师作难;食鼋之羹,郑君怒而不诛,故子公杀君。君子之举“知所恶”,非甚之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行诛焉,以及于死。故“知所恶”,以见其无权也。人君非独不足于见难而已,或不足于断制,今昭公见恶,稽罪而不诛,使渠弥含憎惧死以侥幸,故不免于杀,是昭公之报恶不甚也。
【译文】有人说:公子圉的话,不也是说反了吗?昭公之所以遭到死难,是因为他惩处所厌恶的人太晚了。因此高伯比郑昭公死得晚,正是因为他报复别人的厌恶太过分了。明白的君主不把怨怒挂在一边悬而不决,如果悬而不决,那么犯罪的臣子就会害怕受到惩处而轻率地实施阴谋诡计,那么君主就会有危险了。所以在灵台喝酒时,卫出公对褚师发怒而不加惩处,所以褚师作乱发难;在吃大鳖的羹汁时,郑灵公对子公发怒而不加惩处,所以子公后来杀死了郑灵公。君子扬言说“知道所厌恶的人了”,并不是把这事说得太过分,而说: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不对他进行惩处,因此反而自己死了。所以“知道所厌恶的人”,是因为他当时没有权力呀。君主不但不能充分看到祸难,或者是不能作出决断而加以制裁,如今昭公暴露出他的厌恶,却延缓对高渠弥的罪过而不惩罚,使高渠弥怀恨在心害怕死亡而侥幸作乱发难,所以昭公不能避免被杀的命运,这是昭公惩处自己所厌恶的人不厉害而造成的。
【说明】韩非这一段的评议,主要论点就是一个,对所厌恶的人一定要想办法诛杀掉,否则,自己就会被所厌恶的人杀害。因为此人知道你厌恶他,他害怕被杀,所以他就会侥幸作乱发难,以期求得不死。因此,在韩非看来,这是郑昭公自己的错误,既然厌恶高渠弥,而且也已经表露出来了,那么就应该杀掉高渠弥以除后患。没有杀死高渠弥而最后被高渠弥杀死,这就是郑昭公自己的错了。
【原文】或曰:报恶甚者,大诛报小罪。大诛报小罪也者,狱1之至也。狱之患,故非在所以诛也,以仇之众也。是以晋厉公灭三郄而栾、中行作难,郑子都杀伯咺而食鼎起祸,吴王诛子胥而越句践成霸。则卫侯之逐,郑灵之弑,不以褚师之不死而公父之不诛也,以未可以怒而有怒之色,未可诛而有诛之心。怒其当罪,而诛不逆人心,虽悬奚害?夫未立有罪,即位之后,宿罪而诛,齐胡之所以灭也。君行之臣,犹有后患,况为臣而行之君乎?诛既不当,而以尽为心,是与天下有仇也。则虽为戮,不亦可乎!
【注释】1.狱:《易•噬嗑•辞》:“噬嗑,亨,利用狱。”《诗•召南•行露》:“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诗•小雅•小宛》:“哀我填寡,宜岸宜狱。”陆德明释文:“岸,《韩诗》作犴。音同。云:‘乡亭之系曰犴,朝廷曰狱。’”《释名•释宫室》:“狱,又谓之牢,言所在坚牢也。又谓之囹圄。囹,领也;圄,御也。领録囚徒禁御之也。”《广雅•释言》:“狱,犴也。夏曰夏台,殷曰羑里,周曰囹圄。”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犬部》:“狱之引申,为罪,为讼。”这里用为刑罚之意。
【译文】有人说:报复厌恶自己的人过分了,是用大的惩罚来报复小的罪过。用大的惩罚来报复小的罪过,那是刑罚的最高点了。刑罚的祸患,本来就不在于惩处的方法,而在于仇敌的众多。因此晋厉公诛灭了郄至、郄犨、郄錡三卿而栾书、中行偃作乱发难,郑国的子都杀掉了伯咺而食鼎里产生了祸患,吴王夫差杀掉了伍子胥而越王勾践灭掉了吴国成就了霸业。那么卫出公的被驱逐,郑灵公的被杀害,并不是因为褚师没有被卫出公杀掉以及子公没有被郑灵公处死,而是因为君主对不可以发怒的人有了发怒的脸色,对不可以处死的人有了处死的想法。君主的发怒如果符合臣下的罪过,而诛杀也不违背人心,虽然悬而未决又有什么害处呢?还没有成为君主时有的罪过,等到即位之后,因为过去的罪过而被杀掉,这就是齐国的胡公靖被杀死的原因。君主对臣下采取行动,尚且有后患,更何况是作为臣子对君主采取了行动?杀戮的方法已经不恰当了,却还想赶尽杀绝,这就是和天下的人为仇敌。那么即使高伯被杀掉,不也是可以的吗!
【说明】这一段评议的重点是,高渠弥的报复太过分了,当然,这也是郑昭公自己树敌太多的缘故。如果仅是高渠弥一人,郑昭公也不至于被杀死。领导人厌恶一个人,应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个矛盾,不要悬而不决;如果长时期悬而不决,那么被厌恶的人就会想办法报复、作乱、发难,以至于弄得事情不可收拾。这样看来,领导人在工作中确实不应该凭自己的好恶来判断别人,对下属的喜好或厌恶,应尽量藏在心中,如果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那么就会给自己带来后患。
【原文】卫灵之时,弥子瑕有宠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浅1矣。”公曰:“奚梦?”“梦见灶者,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照一国,一人不能壅也。故将见人主而梦日也。夫灶,一人炀2焉,则后人无从见矣。或者一人炀君邪?则臣虽梦灶,不亦可乎?”公曰:“善。”遂去雍鉏,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
【注释】1.浅:(qiǎn遣)通“践”。《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人主之所以自浅娋者,岩穴之士徒也。”这里用为实行、实现之意。
2.炀:(yàng扬)《庄子》:“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战国策》:“若灶则不然,前之人炀,则后之人无从见也。”《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淮南子》:“冬则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说文》:“炀,炙燥也。”这里用为烘烤、烤火之意。
【译文】卫灵公时,弥子暇在卫国受到宠爱。有个见到卫灵公的侏儒说:“我的梦应验了。”卫灵公说:“什么梦?”侏儒说:“我梦见了灶,大概是因为要见到您了。”卫灵公生气地说:“我听说将要见到君主的人会梦见太阳,为什么你将见到君主而梦见了灶呢?”侏儒说:“那太阳的光辉普照天下,一样东西都不能挡住它的光芒。人民的君主的光辉遍照一国,一个人是不能蒙蔽住的。所以将要见到君主的人会梦见太阳。至于那灶,一个人在灶门口烤火,那么后面的人就看不见火光了。或许有一人烤火挡住了您的光芒?那么我虽然梦见了灶,难道不可以吗?”卫灵公说:“说得对。”于是去掉雍鉏,辞职弥子暇,而任用了司空狗。
【说明】侏儒借梦话来提醒卫灵公,他被蒙蔽了,或者说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光芒,而卫灵公醒悟这个道理后,辞退了蒙蔽他的两个大臣,而任用了另一个大臣。卫灵公真的弄懂了这个道理吗?他辞退两个大臣而任用另一个大臣的做法对吗?
【原文】或曰:侏儒善假于梦以见主道矣,然灵公不知侏儒之言也。去雍鉏,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者,是去所爱而用所贤也。郑子都贤庆建而壅焉,燕子哙贤子之而壅焉。夫去所爱而用所贤,未免使一人炀己也。不肖者炀主,不足以害明;今不加知而使贤者炀主己,则必危矣。
【译文】有人说:侏儒善于凭借梦来揭示君主的道路,然而卫灵公却不懂得侏儒的话。去掉雍鉏,辞退弥子暇,而任用司空狗,是去掉自己所宠爱的人而任用自己认为贤能的人。郑国的子都认为庆建很贤能而结果却是被蒙蔽了,燕国的子哙认为子之很贤能而结果却是被蒙蔽了。可见去掉自己所宠爱的人而任用自己认为是贤能的人,还是免不了使一个人烤火而挡住自己的火光。不肖之徒烤火挡住火光,还不足以损害光明;如今对不加以了解而使所谓的贤能之人来蒙蔽自己,那么就必然危险了。
【说明】这一段评议认为卫灵公根本没有弄懂侏儒的话,既然这个人挡住灶门蒙住了火光,那么换另外一个人也是如此,因此,这里并不存在换人的问题。而是应该想办法去掉挡住灶门的人,让火光显露出来,让更多的人得到光明和温暖。
【原文】或曰:屈到嗜芰1,文王嗜菖蒲菹2,非正味也,而二贤尚之,所味不必美。晋灵侯说参无恤,燕哙贤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贤不必贤也。非贤而贤用之,与爱而用之同。贤诚贤而举之,与用所爱异状。故楚庄举叔孙而霸,商辛用费仲而灭,此皆用所贤而事相反也。燕哙虽举所贤,而同于用所爱,卫奚距然哉?则侏儒之未可见也。君壅而不知其壅也,已见之后而知其壅也,故退壅臣,是加知之也。曰“不加知而使贤者炀己则必危”,而今以加知矣,则虽炀己,必不危矣。
【注释】1.芰:(jì季)菱,俗称菱角。两角的叫菱,四角的叫芰。一年生水生草本植物。贺知章《采莲》:“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2.菹:(zu租)《诗•小雅•信南山》:“是剥是菹,献之皇祖。”《周礼•醢人》:“七菹。”《周礼》:“馈食之豆,其实葵菹。”《礼记•祭统》:“水草之菹。”《说文》:“菹,酢菜也。”这里用为腌菜之意。
【译文】有人说:屈到喜好吃菱角,文王喜好吃菖蒲根做的腌菜,这些都不是美味的正规食物,而这两位贤人却推崇它们,可见人们爱吃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美味佳肴。晋灵公喜欢车右的卫士范无恤,燕王子哙认为子之贤能,这两个人都不是正规的读书人,而两个君主却尊重他们,可见君主认为贤能的人不一定就贤能。不是贤人却当作贤人来任用他们,和宠爱而任用他们是相同的。君主认为是贤能的人如果真是贤人而提拔任用了他们,与任用所宠爱的人就不一样了。所以楚庄王提拔了叔孙敖而称霸,商纣王任用了费仲而灭亡,这都是任用了自己认为是贤人而事情的结果却相反的事。燕王子哙虽然提拔了他所认为的贤人,但和任用他所宠爱的人是相同的,卫国怎么就能像这样呢?那么这就是侏儒还没有认识到的。君主被蒙蔽而不知道自己被蒙蔽,已经见到侏儒后而知道自己受了蒙蔽,所以辞退了蒙蔽自己的臣子,这是对蒙蔽自己的臣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说“不加以了解而使所谓的贤人来蒙蔽自己就必然会危险”,而现在已经加以了解了,那么他们即使蒙蔽自己,必然也不会危险了。
【说明】这一段评议就有点强词夺理了,自己所喜好所宠爱的人如果是贤人,那么对自己的统治当然有利了,而且自己的光芒也就不会被挡住,自己也就不会受蒙蔽了。而自己所喜好所宠爱的人如果不是贤人,那么自己的光芒就会被挡住,而自己也就容易受蒙蔽了。然而自己所认为的,那是很难把握的,因为自己的认识是有限的,以个人的意愿来提拔任用人,必然也就是危险的。而如果知道自己被蒙蔽了,换一个人来,就不会被蒙蔽吗?同样会被蒙蔽。很多领导人犯的都是这种偏听偏信的错误。要想不被蒙蔽,不被一个人挡住火光,那只有广泛接近群众,广泛听取群众意见,才能使自己做到兼听则明、兼收并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