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凡治之大者,非谓其赏罚之当也。赏无功之人,罚不辜之民,非谓明也。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人者也,非能生功止过者也。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凡术也者,主之所以执也;法也者,官之所以师也。然使郎中日闻道于郎门之外,以至于境内日见法,又非其难者也。
【译文】凡治理中最大的事情,并不是指赏罚得当不得当的问题。奖赏没有功劳的人,惩罚无辜的民众,就不叫明察。奖赏有功劳的人,惩罚有罪的人,而没有弄错人,其作用也就在个人身上,并不能让人产生新的功劳和禁止新的过错。所以禁止奸邪的办法,最上等的是禁止奸邪的思想,其次是禁止奸邪的言论,再其次是禁止奸邪的行为。如今社会上都说:“使君主得尊国家得安的,必然要靠仁义智能”,而不知道使君主卑下国家危亡的也必然是仁义智能。所以有道的君主,远离仁义,摒弃智能,让人服从法制。因此获得了广泛的赞颂而名声威武显赫,民众得到治理而国家得到安定,这是因为懂得了治理民众的办法。凡是术这个东西,是君主所掌握的;法这个东西,是官吏们所效仿的。然而让郎中官每天在廊门之外听到法治,以至于国境内一天内就能见到法治,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说明】说疑,就是解说疑难,述说疑难,评说疑难。什么疑难呢?就是统治学、管理学中的疑难问题。韩非在前面说过,管理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两条,奖赏与惩罚。做对做好了事情的人奖赏,做错做坏了事情的人惩罚,只要用好这两条,也就可以治理了。但现在韩非认为还要加上一条,就是思想统治,统治了思想,那么奸邪的人和事也就少了。统治思想用什么办法呢?当然是法制、法治。然而法制、法治是针对官吏的、针对民众的,君主,统治者是掌握运用法制、法治中的权术的。也就是说,君主,统治者是超然于法律之外的!他们的思想也是超然于法律之外的!韩非的这个论点显然错了,首先,法律并不能统治思想,法律只是对违反规定的行为进行处罚,它不能禁止人们想什么不想什么。其次,仁义智能就是权术,而韩非却认为不是,这又错了。对人们表现出仁爱,并不代表统治者内心也是仁爱的,在很多必要的时候,统治者对人民都是表现出仁爱的,可并不代表他们不压榨不欺侮百姓。因为任何统治者都知道,没有人民,国家也不成其为国家,所以他们在表面上大都是仁爱的,只有少数统治者公然表示不爱民。由此可见,仁爱,只是统治学中的一种权术。如果连表面的仁爱都要远离的话,那么这个统治者的寿命也就不长了。义是行为方式,也属于权术的一种,智是统治学的基础,才能也属于权术之类,这些如果也要远离和摒弃的话,这个统治者干什么呢?所以,法律固然重要,而仁义智能更为重要。
【原文】昔者有扈氏有失度,錣兜氏有孤男,三苗有成驹,桀有侯侈,纣有崇侯虎,晋有优施,此六人者,亡国之臣也。言是如非,言非如是,内险以贼,其外小谨,以征其善;称道往古,使良事沮1;善禅2其主,以集精微,乱之以其所好:此夫郎中左右之类者也。往世之主,有得人而身安国存者,有得人而身危国亡者。得人之名一也,而利害相千万也,故人主左右不可不慎也。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别贤不肖如黑白矣。
【注释】1.沮:《韩非子•二柄》:“妄举,则事沮不胜。”《淮南子•说山》:“故沮舍之下,不可以坐。”《集韵•语韵》:“沮,败也。”这里用为破坏、败坏之意。
2.禅:(shàn擅)通“擅”。《庄子•山木》:“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苦。”成玄英疏:“禅,代也。”《正字通•示部》:“禅,代也。”这里用为替代之意。
【译文】从前有扈氏部落有失度,讙兜氏部落有孤男,三苗部落有成驹,夏桀王手下有侯侈,商纣王手下有侯虎,晋国有优伶施,这六个人,都是使国家灭亡的臣子。他们把对的说得好像是错的,把错的说得好像是对的,内心阴险而恶毒,外表却小心谨慎,以此表明自己善良;他们称颂远古的事情,使美好的新生事物遭到遏止和破坏;他们善于替代君主,以收集君主的隐微念头,通过迎合君主的爱好来扰乱君主;这就是那些郎中近臣之类的人。回顾历代君主,有得到臣子而本身平安国家安全的,也有得到臣子而本身危险而国家灭亡的。得到臣子的名声是一样的,而利弊却相差千万倍,所以君主选用身边左右的臣子不可以不谨慎啊。做君主的如果真能明察臣子说的话,那么辨别贤能与不肖之人就会像辨别黑白那样清楚了。
【说明】这一节是关于辨别选拔人才的论述,比较空洞。这个问题,任何一个领导人、管理者、统治者都会遇到,也是他们最为头疼的事情。这几个人都是奸邪的人,谁奸邪?谁忠诚?仅看外表是无法辨别的,君主要做到明察,唯一的办法只有学习,光是谨慎远远是不够的。
【原文】若夫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卞随、务光、伯夷、叔齐,此十二者,皆上见利不喜,下临难不恐,或与之天下而不取,有萃1辱之名,则不乐食谷之利。夫见利不喜,上虽厚赏,无以劝2之;临难不恐,上虽严刑,无以威之:此之谓不令之民也。此十二人者,或伏死于窟穴,或槁死于草木,或饥饿于山谷,或沉溺于水泉。有如此,先古圣王皆不能臣,当今之世,将安用之?
【注释】1.萃:《易•萃•辞》:“萃,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诗•陈风•墓门》:“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师方壮,若萃于我,吾师必尽。”杜预注:“萃,集也。”《孟子•公孙丑上》:“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这里用为“汇聚”之意。
2.劝:《左传•宣公四年》:“子文无后,何以劝善?”《左传•成公二年》:“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周礼•丧祝》:“劝防之事。”《战国策•秦策》:“则楚之应之也,必劝。”《庄子•天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礼记•中庸》:“子庶民,则百姓劝。”《韩非子•饰邪》:“彼法明,则忠臣劝。”《韩非子•功名》:“得人心,则不趣而自劝。”《史记•货殖列传》:“各劝其业。”《说文》:“劝,勉也。”这里用为勉励之意。
【译文】至于那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卞随、务光、伯夷、叔齐,这十二个人,从上来说都是见利也不会高兴,从下来说都是面临危难不恐惧的人,有的送给他天下他都不接受,有汇集耻辱的名声,那么有吃一顿饭的利益也不快乐。如果见利不喜,上级虽然有丰厚的奖赏,也无法勉励他们;面临危难不恐惧,上级虽然有严酷刑罚,也无法威慑他们;这种人称为不能命令的人。这十二个人,有的隐居死于山洞里,有的憔悴枯槁死于草木中,有的忍饥挨饿死于山谷中,有的投水死于江河中。有了这样的人,就是古代的圣王也不能让他们臣服,处在如今这时代,又怎么使用他们呢?
【说明】本节接着上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人才的论述,韩非举出古代十二个贤人,这几个人都是仁爱的人,以他们为例,说明许多人是“见利不喜,临难不恐”的人,对这种人,古代圣王尚且也不能让他们臣服,更何况是现在的昏庸之王呢?因此,奖赏和惩罚对他们是没有作用的。而一旦遇到这种“见利不喜,临难不恐”的人,只有让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切忌使用奖赏和惩罚的手段。
【原文】若夫关龙逄、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冶、楚申胥、吴子胥,此六人者,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言听事行,则如师徒之势;一言而不听,一事则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虽死家破,要领不属,手足异处,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先古圣王皆不能忍也,当今之时,将安用之?
【译文】至于关龙逢、王子比干、随国的季梁、陈国的泄冶、楚国的申胥、吴国的子胥,这六个人,都是靠激烈的争辩和竭力劝谏来胜过自己的君主的。他们言说如被听从,那么他们与君主之间就像师徒一样;如果有一句没有听从,那么一件事就做不成,那么他们就用强硬的态度来对待君主,豁出自己的身体,虽然身死家破,腰斩两段,手脚各被丢在一边,他们也是不难做到的。像这样的臣子,上古的圣王都不能容忍,在当今这个时代,又怎么使用他们呢?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人才的论述,这几个人都是有才能的人,一般而言,有才能的人都是难予驾驭的人,因为领导者不懂而他们懂,所以他们必然要按事情发展的规律来办事,而不以领导者的心意来办事,所以领导者驾驭不了他们。
【原文】若夫齐田恒、宋子罕、鲁季孙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白公、周单荼、燕子之,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唯圣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乱之君,能见之乎?
【译文】至于那齐国的田恒、宋国的子罕、鲁国的季孙意如、晋国的侨如、卫国的子南劲、郑国的太宰欣、楚国的白公胜、周国的单荼、燕国的子之,这九个人作为臣子,都是结党营私来侍奉君主,隐讳正道而大搞谋取私利,对上逼迫君主,对下扰乱治安,攀援外国力量来扰乱内政,笼络下属来图谋君主,他们也是不难做到的。像这样的臣子,唯有圣明的君王和明智的君主才能够禁止他们,如果是昏庸混乱的君主,能够识别他们吗?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人才的论述,这几个人就是奸邪的人,像这种奸邪的人,必然也就是结党营私的,他们满口花言巧语,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他们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无不是从自己的立场角度出发,因此只有明白的人才能识破他们,而昏庸糊涂的人是识别不了的。
【原文】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赵襄、范蠡、大夫种、逢同、华登,此十五人者为其臣也,皆夙兴夜寐,卑身贱体,竦心白意;明刑辟、治官职以事其君,进善言、通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劳;不难破家以便国,杀身以安主,以其主为高天泰山之尊,而以其身为壑谷洧之卑;主有明名广誉于国,而身不难受壑谷洧之卑。如此臣者,虽当昏乱之主尚可致功,况于显明之主乎?此谓霸王之佐也。
【译文】至于那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赵襄子、范蠡、大夫文种、逢同、华登,这十五个人作为臣子,都是早起晚睡,委曲自己任劳任怨,内心恭敬;彰明刑法,治理公职以侍奉自己的君主,他们进献善良的意见、精通权术而不敢夸耀自己的品德好,有成就业绩也不敢炫耀自己的功劳;他们不惜倾家荡产以有利于国家,不惜牺牲自己以使君主安定,他们把君主看成是高天、泰山那样尊贵,而把自身看成是山沟壑谷那样的卑贱;君主在国内享有英明和广泛的称誉,而他们自己却不难忍受山沟壑谷那样的卑贱。像这样的臣子,虽然遇上昏庸迷乱的君主尚且可以建功立业,更何况是遇到通达明智的君主呢?这种人就称为是成就霸王事业的辅佐人材。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人才的论述,这几个人是贤能的人材,遇上这种贤能的人材,是统治者的福气,即使统治者、领导人自己什么也不懂,也可以依靠他们,获得一个平安的社会。
【原文】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芋尹申亥、随少师、越种干、吴王孙、晋阳成泄、齐竖刁、易牙,此十二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思小利而忘法义,进则掩蔽贤良以阴暗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辅其君,共其欲,苟得一说于主,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昏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
故周威公身杀,国分为二;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陈灵身死于夏征舒氏;荆灵王死于乾谿之上;随亡于荆;吴并于越;知伯灭于晋阳之下;桓公身死七日不收。故曰:謟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
【译文】至于西周国的滑之、郑国的王孙申、陈国的公孙宁、仪行父、楚国的芋尹申亥、随国的少师、越国的种干、吴国的王孙、晋国的阳成泄、齐国的竖刁、易牙,这十二个人作为臣子,都是思考私利而忘掉国家法律和行为方式的,他们如果得到进用就压制埋没贤良的人来使他们的君主昏庸愚昧,如果被贬退就迷惑百官来制造灾祸患难;他们都辅佐自己的君主,与君主有同样的欲望,如果从君主那里得到一点欢心,虽然是败坏国家杀害民众,都是不难下手的。有了这样的臣子,虽然是圣明的君王尚且怕他们夺权,而何况是昏庸糊涂的君主,哪能没有失误呢?有了这样的臣子,都是身死国亡,被天下人耻笑。
所以周威公被杀害,国家被分成两个;郑国的子阳被杀死,国家被分为三个;陈灵公死于夏征舒手里;楚灵王死在乾谿之上;随国被楚国消灭;吴国被越国兼并;智伯被消灭在晋阳城下;齐桓公死后七天都没有人收尸。所以说:阿谀奉承的臣子,唯有圣明的君王能识别,而昏庸糊涂的君主接近他们,所以就会身死国亡。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人才的论述,这几个人是奸邪的人材,这种小人从表面上看,似乎都很有才能,似乎什么都懂,似乎也有仁爱之心,可是在他们的骨子里,不论任何事首先要考虑的是,对自己有没有利益!如果有利益,那就做;如果对自己没有利益,那就千方百计不做,不论此事对统治者、对国家、对人民有没有利益。他们所信奉的是,双赢可以,损人利己可以,损公肥私可以,损人不利己不行,损己利人也不可以。遇上或接近这种小人,那就是统治者的悲哀了。
【原文】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害国伤民败法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緤绁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刍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利民,从而举之,身安名尊。
【译文】圣明的君王和明白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选拔人材对内不回避亲属,对外不排斥仇人。只要有正确的言行,他们就推举;只要有不正确的言行,他们就处罚。因此贤良的人能进用而奸邪的人被斥退,所以一行动就能使诸侯顺服。这种事在史籍上记载有:尧斥退的有儿子丹朱,而舜排除的有儿子商均,启流放的有儿子五观,商汤王的孙子太甲被流放,周武王的弟弟管叔、蔡叔被流放。这五个帝王所惩处的,都是父兄子弟关系的亲属,而杀死流放他们破坏他们的家庭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他们都是祸国殃民破坏国法的败类。再看这些帝王所提拔推举的人,他们有的是身处深山老林岩石洞穴里,有的是身处监狱与绳索捆绑中,有的是在干屠宰烹调养羊放马的事情。但是明白的君主不嫌弃他们的卑贱,认为他们有才能,可以用来彰明法制,能利国利民,所以就选拔推举他们,从而使自己的身心得到安定名声得到尊重。
【说明】本节是关于辨别选拔使用人才的论述,其重点落在统治者身上,也就是说,首先要看统治者本身是否贤良、是否明白,如果不贤良、不明白,那么就会溺爱自己的亲属,而且轻视低贱的人材;如果贤良、明白,就会“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了。也就是说,只要是人材,不论内外,不论高贵与卑贱,都可以使用。
【原文】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死。不明于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者,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賥1,内构党与、外接巷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
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六人者,臣之弑其君者也。”奸臣闻此,然举耳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掳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侯之讙骄易其国,隐敦适,持私曲,上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于择臣也。记曰:“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其君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身法易位,全众傅国,最其病2也。
【注释】1.賥:(suì碎)《广韵•至韵》:“睟,货也。”这里用为财产之意。
2.病:《老子•四十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论语•雍也》:“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国语•鲁语上》:“齐孝公来伐鲁,臧文仲欲以辞告,病焉,问于展禽。”《韩非子•说林下》:“今又索卒以攻晋,示我不病也。”《史记•商君列传》:“利则东收齐,病则西侵秦。”《广雅•释诂三》:“病,难也。”这里用为困难之意。
【译文】昏乱糊涂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不知道自己臣子的心意和行为,就把国家重任交给他们,所以危害轻的就使自己名声扫地国土沦丧,危害大的就造成国家灭亡自己身死。这就是不明白使用臣子所造成的。没有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臣子,必然就会根据一伙人的议论来判断他。大家所称赞的,君主就跟着喜欢;大家所非议的,君主就跟着厌恶。所以那些做臣子的破费家产,在朝廷内拉帮结派、在朝廷外勾结乡亲宗族来为自己制造声誉,在暗中订立盟约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凭空给党羽们封官许愿来勉励他们为自己卖力。说什么:“亲附我的将会得到好处,不亲附我的将会受到迫害。”民众贪图他的利益,迫于他的威势,认为:“得到他的喜欢,那么对自己就有利;如果他忌恨恼怒,那么就会害我自己。”于是众人都归附他而留在他门下,把一片赞美声传遍全国,传到君主那里。君主不能辨别真实情况,就认为他贤能。他又指使奸诈狡猾的人,外表装作别国诸侯的使者,并给他车马使之有所凭借,给他瑞玉符节使他显得真实可信,教给他外交辞令使他显得庄重威严,还用丝织品等财货资助他,假装诸侯用花言巧语来游说自己的君主,暗中挟私心而表面上谈论公事。他为谁出使?为别国的君主;他为谁言说呢?是为君主身边的奸臣。君主于是喜欢他的言谈认为很有道理,认为他所称赞的人就是天下的贤人。再加上内外官员左右侍从,他们暗示性的议论是一致的而公开的评论也是相同的。于是君主对那大的便降低身份甘心屈居在他下面,对那小的也赏赐给爵位利禄。那奸邪之人爵位高俸禄丰而且党羽众多,又有邪恶的念头,那么他手下的奸臣就更加背叛了君主,说:“古代所谓的圣贤的君主和明白的君王,他们并不是按照长幼次序获得王位的,而是依靠拉帮结派,聚集乡亲宗族,胁迫或杀死君主来谋取自己的利益的。”那奸臣说:“怎么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呢?”手下的奸臣们说:“舜逼迫尧,禹逼迫舜,商汤流放了夏桀,武王讨伐了商纣。这四个君王,都是作为臣子杀害他们的君主的,而天下人都赞誉他们。考察这四个君王的详情,那就是图谋别人的野心;衡量他们的行为,那就是暴乱的战争。然而这四个君王是为自己广为安排,而天下人却称赞他们伟大;他们为自己显扬名声,而天下人都称赞他们圣明。这样威势足以凌驾天下,利益足以盖过天下任何人,天下人都跟从他们了。”
手下的奸臣们还说:“就拿现代的所见所闻来说,田成子篡夺了齐国,司城子罕篡夺了宋国,太宰欣篡夺了郑国,单荼篡夺了周国,子南劲篡夺了卫国,韩、魏、赵三氏瓜分了晋国,这八个人,都是作为臣子杀掉自己的君主的。”那奸臣听到这些话,竖起耳朵认为他们说得对。所以在朝廷内部拉帮结派构建党舆,在朝廷外面胁迫乡亲宗族,窥测时机发动事变,以便一举夺取国家政权。况且那在国内利用同党胁迫杀害自己的君主,在国外凭借诸侯的权势使自己的君主骄奢淫逸而改变国策,埋没治理权术,大搞以权谋私,对上钳制君主,对下扰乱治理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君主不能明白地选择臣子啊。史籍记载说:“周宣王以来,灭亡的国家有几十个,其中臣子杀死君主而夺取国家的有很多。”这样看来祸乱从国内产生的和从国外兴起的各占一半。如果能够把民众的力量集中统一制止内乱,但仍然国破身死的,还都可以算是贤能的君主。如果改变法度与臣下调换位置,保全民众把国家送给别人的,这才是最困难的事。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使用人才的论述,其重点还是落在统治者身上,本节所讨论的是昏乱糊涂的统治者,他们不知道自己臣子的心意和行为,就把国家重任交给他们,没有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臣子,必然就会根据一伙人的议论来判断他。这就是不明白选拔推举和使用臣子所造成的。不会选拔人材,必然会导致自己的倒台,这是几千年来历史的经验教训,血的教训。可是统治者们仍然不吸取教训,我行我素,应该说活该倒霉。一个人如果有幸当上一个领导人、管理者或者是统治者,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学习,选拔推举贤良能干的人,才能长时间保住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乌纱帽。如果任人唯亲,妒贤嫉能,那就是自掘坟墓了。
【原文】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不修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冬日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侯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内无君臣百官之乱,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邵公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1污池台榭,外不弋田猎,又亲操耒2耨3以修畎4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注释】1.堙:(yīn因)《尉缭子》:“地狭而人众者,则筑大堙以临之。”这里用为土山之意。
2.耒:(lei垒)《礼记•月令》:“天子亲载耒耜。”《庄子•胠箧》:“耒耨之所刺。”《孟子•滕文公上》:“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韩非子•五蠹》:“身执耒臿。”《说文》:“耒,手耕曲木也。”古代的一种农具,形状像木叉。
3.耨:(nou漏)《孟子•梁惠王上》:“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韩非子•外储说右下》:“造父方耨,时有子父乘车过者。”《吕氏春秋•士容论•任地》:“是以六尺之耜,所以成亩也;其博八寸,所以成甽也;耨柄尺,此其度也;其耨六寸,所以间稼也。地可使肥,又可使棘。人肥必以泽,使苗坚而地隙;人耨必以旱,使地肥而土缓。”这里用为耕作方式之意。
4.畎:(quan犬)《孟子•告子下》:“舜发于畎亩之中。”《庄子•让王》:“ 居于畎亩之中。”《荀子•成相》:“举舜畎亩,任之天下,身休息。”《韩非子•难一》:“舜往耕焉,期年,畎亩正。”这里用为田地、田间、田野之意。
【译文】作为人民的君主,如果真能明察臣子所说的话,那么虽然去骑马打猎,敲钟跳舞,国家还是会保存的;不明察臣子所说的话,虽然是节俭勤劳,穿布衣吃粗粮,国家仍然会灭亡的。赵国的前代君主敬侯,不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品德,却喜欢随心所欲,一切为了身体的安逸,为了耳朵眼睛的快乐,冬天他捕鸟,夏天他乘船裸泳,整夜如此,好几天不停地喝酒,不能喝酒的就用竹筒灌酒,举止不严肃、对答不恭敬的就当场杀死。所以他生活起居是这样的不节制。决断用刑杀戮臣民是这样的没有节度,然而敬侯在位几十年,军队没有被敌国挫败过,土地没有被邻国侵犯过,国内没有群臣百官的捣乱,国外没有诸侯邻国的祸患,这是因为懂得怎样任用臣子的缘故。燕国的君主子哙,是邵公的后代,国土方圆有几千里,全副武装的士兵有几十万,他既不沉溺于美女的欢乐,也不陶醉于钟石的音乐,在宫内不修筑池塘台榭,到宫外不骑马打猎,还亲自拿木镢锄头去整治农田。子哙如此自身受苦而忧国忧民得这样严重,虽然古代所谓的圣王明君,他们为天下操心而使自己劳苦的程度也不会比他厉害。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国家政权被子之夺去,而被天下人讥笑。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不懂得怎么样任用臣子啊。
【说明】本节所讨论的是两种不同的统治者,其重点是明察与不明察下级。如果明察下级,那么自己清闲而且可以任意玩乐;不明察下级,自己就操劳受苦而且会垮台。这是为什么呢?国家的、集体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的,尤其是在领导人、统治者身上更是如此。任何事情,都必须依靠集体的努力,所以,分工合作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人操劳,那么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办成;如果依靠集体的力量,那么任何事情都可以完成。这其中就是领导人、统治者的明察起重要作用。明察下级,明察这个领导班子中的每一个人,按才能安排,各尽所能,各司其职,那么任何事情都好办了。
【原文】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为人臣者,有侈用财货赂以取誉者,有务庆赏赐予以移众者,有务朋党徇1智尊士以擅逞者,有务解免赦罪狱以事威者,有务奉下直曲、怪言、伟服、瑰称以眩民耳目者。此五者,明君之所疑也,而圣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则譟2诈之人不敢北面谈立;文言多、实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情以谈说。是以群臣居则修身,动则任力,非上之令不敢擅作疾言诬事,此圣王之所以牧3臣下也。彼圣主明君,不适疑物以窥其臣也。见疑物而无反者,天下鲜矣。
【注释】1.徇:《史记》:“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晋陆机《豪士赋序》:“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重名于身后。”这里用为谋求之意。
2.譟:(zào皂)同“噪”。《左传•文公十三年》:“既济,魏人譟而还。”《国语•郑语》:“王使妇人不帏而譟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故父子或怨譟,取庸作者进美羹。”这里用为叫嚷、喧闹之意。
3.牧:《诗•小雅•出车》:“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周礼•大宰》:“而建其牧。”《周礼•大宗伯》:“八命作牧。”《荀子•成相》:“请牧基,贤者思。”《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故明主之牧臣也,说在畜乌。”《礼记•曲礼》:“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这里用为统治、主管之意。
【译文】所以说:臣子有五种奸邪的行为,而君主不知道。做臣子的人,有滥用财物进行贿赂来骗取个人名誉的,有致力于用奖赏施舍来拉拢民众的,有致力于拉帮结派谋求智慧尊贵之士合作来专权逞强的,有致力于解除赋税徭役赦免罪犯来营造自己威势的,有致力于奉迎讨好下民颠倒是非曲直、发表奇谈怪论、穿着奇装异服、打起奇伟称号来惑乱民众视听的。这五种臣子,是明白的君主所怀疑的,而且是圣明的君王所禁止的。除去这五种臣子,那么喧闹奸诈的人就不敢面向君主摇唇鼓舌了;那些花言巧语说得多、实际事情做得少而不按法令办事的人,就不敢歪曲事实真相来胡说八道了。因此群臣住在家里就修身,做事就会尽力,不是上级的命令就不敢擅自行动横加非议捏造事实了。这就是圣明的君王之所以能统治臣下的原因。那些圣智明白的君王,不根据上述五种可疑的邪恶行为去观察自己的臣子。发现上述五种可疑的邪恶行为而不加追究的英明君主,是天下少有的。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使用人才的论述,君主、领导人、统治者有圣智明白与昏庸糊涂两种,那么臣子中也有上述这五种人。关键是君主、领导人、统治者能不能发现、会不会发现上述这五种臣子、下级。发现了,及时去除;没有发现,那么就只好被这五种人蒙骗了。被蒙骗的结果就是垮台,就是身死国亡。
【原文】故曰:孽1有拟适之子,配有拟妻之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故《周记》曰:“无尊妾而卑妻,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嬖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四拟者破,则上无意、下无怪也;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
【注释】1.孽:《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史记•商君书》:“商君者,魏之庶孽公子也。”《说文》:“孽,庶子也。”段注:“凡木萌旁出皆曰蘖,人之支子曰孽,其义略同。”这里用为庶出的,宗法制度下指家庭的旁支之意。
【译文】所以说:庶子中有了和嫡子地位相匹敌的儿子,配偶中有了和正妻爱宠相似的姬妾,朝廷上有了和宰相权势相等的大臣,臣子中有了和君主同样尊贵的宠臣,这四种情况,是国家之所以危险的根源。所以说:内宫得宠的妃子和王后并起并坐,外朝得宠的臣子和执政的大臣分庭抗礼,庶子和嫡子地位相当,大臣和君主权势相等,就是产生混乱的道路。所以《周记》上说:“不要使姬妾尊贵而使正妻卑贱,不要把嫡子当作庶子看待而提高庶子的身份,不要提高宠信小臣的地位而使他们与上卿匹敌,不要尊重大臣而使他们与君主势均力敌。”这四种现象被破除了,那么君主就没有什么怀疑的而臣子也就不再有什么兴妖作怪的言行了;这四种现象不破除,那么君主自己就会身死国亡了。
【说明】本节仍是关于辨别选拔使用人才的论述,其重点是指次序等级。也就是说,不论某人是否圣智明白、有才能,首先不能搞乱次序等级。即使要提拔推举这个人,也要按次序等级慢慢来。如果搞乱了次序等级,那么有的人就会趁机篡夺权力,从而导致管理混乱。机构的管理,不是以个人意志所转移的,一定要按法制法规来进行,如果以个人意志任人唯亲提拔推举官员,最后只会导致自己的失败。
本篇所说的疑难问题,就是在管理工作中的人材问题。人,有多种多样的,虽然外表差不多,但思想却是千变万化,所以韩非首先提出思想的统一,只有统一了思想,领导集团、统治集团内部才好进行管理。可见韩非早已认识到思想统治的重要性。其次,韩非举出各种正直、圣智、明白的人材和各种奸邪的人材,明确地揭示了辨别人材的方法和如何严格维护等级制度。韩非的这些管理学思想,是现代管理学中所缺乏的,值得我们深思、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