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四年,廷试榜出,华亭钱溥原溥仿宋人王十李三之诗,自诵曰:“举头暂且窥张大,伸脚犹能踏小张。”或者以其言近于忿,易之曰:“头上小张才踏过,举头又见大张来。”盖会试昆山张穆敬之第二,溥第三。廷试第二甲昆山张和节之第一,溥第二,而和则穆之母兄也。
予《马营》小诗有“天门行看六龙车”,陈少卿和韵有“将军还数李轻车”。或者非之,殊不知唐人“飞步登云车”、“乘鞭直拂五云车”、“太平天子驻云车”、“君王正侯五云车”、“来往五云车”、“应将性命逐轻车”,“车”字皆天遮切,昧者概以九鱼切车字故尔。
长洲民杨芳,景泰中,尝以十事上巡抚邹都御史。其均税额,以为古昔井田养民,而秦废之。汉初轻田租,十五而税一,文景三十而税一。光武初行十一之税,后三十而税一。晋降和亩收二升,五季钱氏以两渐亩三升,宋王方贽均两渐田亩一斗。元耶律楚材定天下田税,上田亩三升,中田二升五合,下二升,水田五升。我朝天下田租,亩三升、五升、三合、五合。苏松后因籍没,依私租额起税,有四五斗、七八斗至一石者。苏在元,粮三十六万,张氏百万,今二百七十余万矣。
刘洗马定之,朝遇王伟兵侍。王戏之曰:“吾太仆马多,洗马须一一洗之。”刘应声曰:“何止太仆也,诸司马不洁,我固当洗之耳。”闻者快焉。
余姚陈惟寅先生教谕昆山,颇喜谈风鉴,尝曰:“举子梁昱当甲科,瞿泰安不失副榜,况家贫宜亟就也。”未几部檄先生会试同考,昱、泰安治《礼记》,先生本房也。比揭晓,泰安名在第五,昱不第。先生尝谓余曰:“吾宦不达,忝预主司,竞竞焉图称任使。榜未出之夕,犹停烛阅首卷,加精考焉。以为亦天下士,孰意为吾泰安也。使知为泰安,吾诚避嫌,当弃之矣。拆卷时,尚书以下皆属目,首得岳正,众皆曰得人。次陈鉴,次某,众皆云然。至泰安,吾为之惊愕,且无一人有言。少间,幸而监试白御史圭曰:‘此亦当在此,我知之矣。我同官项御史曾推此人。’使无御史言,吾汗流面热,恨不即死也。”噫!名闻不扬,朋友之过,诚然矣。泰安于经学有工夫,但岳、陈等素有声太学,泰安举自乡县,未为都人士所知耳。昱美丰度,有孝行,学亦纯粹,萧祭酒亦许其文必在甲第,竟以国子生选平定知州。泰安官至刑部郎中,与昱先后皆死矣,惜夫!
临安钱宰子予,武肃工之裔,元末老儒也。高庙礼徵,同诸儒修纂《尚书》,会选《孟子节文》,公退微吟曰:“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察者以闻。明日文华燕毕,进诸儒,而谕之曰:“昨日好诗,然曷尝嫌汝,何不用忧字?”宰等悚愧谢罪。未几皆遣还,宰以国子博士致仕。家会稽,宦业至今不绝。宰尝自书门帖曰:“一门三致仕,两国五封王。”唐昭宗赐敕,宋宣和所赐“吴越家宝”铜印,一斤重,今藏其家。铁券王像,则在台郡长房。
国子祭酒四明陈先生,遇僚属诸生极严。有怀忿而讼之者,法司将覆请就逮。周文襄公其同年,谓先生当具疏申雪,遂属笔于公,未免有迁就之辞。先生见之惊曰:“某如此本,无何得诳君。”公笑曰:“在法惟奏事不实耳。”闻者乃或迂先生,而先生不亦纯臣哉!
王抑庵先生典选,遇不如意事,好诵古人诗,以自宽。一日,有新得给事中,即欲于挠选法者,曰:“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御史有言吏部进退官不当,则曰:“若教鲍老当筵舞,更觉郎当舞袖长。”要多切中云。
昆山卢熊字公武,洪武初名儒,大通篆籀之学。尝为兖州知州,既视篆即具奏,以印文“兖”字误刻“衮”字,上不怡,曰:“秀才无礼,使道我兖哩。”几被祸。弟熙字公暨,睢州同知,有贤名。公武寄以诗,有“齑盐清梦稳,铁石古心存”之句,时人称之。公武后卒坐累死。今其家尚存中书舍人告身,高皇圣制也。官署印款,时尚循宋制云。
聂大年诗,三十年来作家绝唱也,有文集若干卷。袁衷主事爱其《醉后跌起口占诗》云“老我不胜金谷罚,傍人应笑玉山颓”之句。王翰林称其“愿得明朝又风雨,免教行李出都门”。而吾友张筱庵喜诵其《选僧》“十年湖海孤舟别,万里云霄一锡飞”以为不能忘之。但未知大年曾以此为极致否?
杨武襄洪为人虽尚权谲,然有威严,将士知畏之,此其所长,不可掩者。亦赖朝廷主张,以成其名耳。盖自宣德、正统来,已受知于阁中,庐陵杨公辈皆爱重之。如初为指挥杜衡所诬,以魏尚书源覆旨,而衡贬广西。继为部卒李友全等奏,上以付洪自治,颇类宋太祖待郭进事。又大同指挥张英尝奏今总戎石公,蔚州千户张宣奏刘侍郎琏,朝廷皆置之死。祖宗扶掖人材之心,其盛如此。
景泰元年春久旱,两京灾异亦迭见。偶会礼科都给事中李实、吏科给事中毛玉、御史陈叔绍、罗篪,相与惋叹。盛因曰:“自昔灾异,皆君臣引咎。今日在内,则大臣之罪不容辞,而我辈台谏之臣,缄默无补,病国尤重。在外病民者非一,而各藩镇中官病民尤重。两事当首言之。”实曰:“此言诚是,科中稿明早当就,君取观。”既而盛曰:“两事须先后言。盖言群臣,朝廷宽大,多不从,言之类文具;而中官,则必欲取回者。若并言之,万一止下戒饬之命,再举则难。然必得群臣会奏,庶几可济。”因偕谒诸大臣,如金尚书等,皆佯赞可行,无实心。且互为推让,无肯居奏牍之首者。
一日,兵部尚书于公谦谓盛言:“中官事言之有名矣。近南京周叙学士言事中及之,外人来言更便也。”未几,兵部因他奏“官多民扰”中略及,“乞时各处公差、内外官员,量取回京”。有旨,内官不动。又数日,会议及叙奏,有言此亦有例见行,侍郎诸懋即挥笔批定。盛因曰:“此诚民病,今既有言者,若众因之,则合辞上请,上或可从。”时惟左都御史陈镒力赞会奏。盖陈亦受谒者也。户科都给事中马显忽言:“此事近日兵部有奏,圣断已不允矣。”盛曰:“人臣论事,而但当观事体如何,且主上仁明,多有得旨已行,因论列而即改者。今事有当行,岂可自沮,而上负朝廷,下负言者耶!”礼部胡公乃易批会奏,竟不果。
他日,因某奏南京沿江盗贼,御史锦衣卫巡捕,刑部尚书俞士悦以为当准拟。盛曰:“锦衣官校近已革去,当止行御史。”盖两月前亦因言者革之,而刑部偶忘之也。
他日,又因马显言户部请议节省用费,显意欲裁户部额外官,尝有后言,而对众又不言。金尚书因略言不可之故,扣之亦不言。盛曰:“用人之际,此宜少缓。尝闻宣德中,内府工作答应之人,多与军职,虽老病不代,支全俸,此辈正亦冗食。”金云“此当即查行。”既出,有大臣呼盛曰:“适言冗食官,尚再细与尚书言之。”盛初不虞其伪也,而大臣退语同官曰:“叶某在议事处,如有少保责任在己者然,我名之为叶少保云。”盖例,凡中外陈言奏,皆礼部于内府会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堂上、六科掌印官会议,礼部侍郎宣言其要,诸部院正官面决可否,自正官外,更无出一言者,则旧习然也。虽李实号能言,亦未尝有言,盛诚违众矣。
予为举子时,闻同举者云,国朝状元多不能至金带。时陈泰和、马临驹、曹恒山皆在内阁,未几三人皆进官侍郎,盛矣。己已以来,商同年继之,彭纯道又继之。商亦至金带。今马、曹逝矣,陈谪戍,商归田,惟彭预阁事,官太常少卿云。
尚书吕震、前左都御史刘观皆洪武中人物,熟知政事故实。故廷论之际,每下视诸公,然皆鲜学术,欠清谨,诸阁老尝短薄之,盖亦由此。景泰中,广西宪司奏土官副巡检犯脏,王文都御史以为土官多世袭,当初犯复职,再犯具奏定夺。后经革申明,萧都御史覆奏,益以以夷治夷之言。殊不知《诸司职掌》所载,湖广、四川、云南、广西世袭土官者,如广西右江之岑、黄,四川之田、杨,宋、元来,世长蛮夷,其种类谓之土人,如徭人、僮人之云。盖本边夷,故凡取问,必请旨;发落,必具奏。今广西土官副巡检虽间有亻、僮,而军民籍人民为多。广西多正统中所授,广东亦间有之。盖如阴阳医官之类,以其为本土人,且同流官署事,故名土官,以别之,非彼土官若也。又天顺初元,四川重庆民邓钅其陈言,有云“交易银两,罪同党恶。”寇公乃参为诞妄之言,不知其为洪武《禁例》中语。此大臣所以贵无事,不知魏相所以为汉名相,有以也。
方言语音,暗合古韵者多。今山西人以“去”为“库”,闽人以“口”为“苦”、“走”为“祖”,是也。吾昆山吴松,江南以归,“呼”入“虞”字韵,而独江北人则“呼”入“灰”字韵。如是者多,又不可晓也。
左都御史,自刘观后不轻受,观以前亦可数也。近年有陈镒、王翱、杨善、王文、马昂、萧维祯、寇深、轩︼,镒、翱、善以恩,文以保荐,昂以军功,维祯、深以超进,︼起自刑部尚书致仕改本官。
总督军务,自总兵官以下,悉听节制。盖始于王靖远麓川之役,己巳多事以来,继之者众矣。继靖远者,侯尚书也。于少保在京师,王盐山、马沧州之于两广,石璞于关外、于湖贵,王来尝于湖贵,皆是。命云“总督”二字,盖自宣德中,巡抚总督税粮始也。
礼部尚书致仕毗陵胡公,予赴广时谒之,尚强健,取酒命酌,因有请曰:“老先生身承圣宠遇,圣德、圣训不可无记录,否则百年后,门人故吏多谬误矣。”公笑曰:“无之。”因详举四五事,公不妄人也,谩记一二可传者。曰:太宗命滢使外,滨行面谕曰:“人言东宫所行多失当,至南京可多留数日,试观如何,密奏来。奏所书字须大,晚至我即欲观也。”某至于南京,旦晚随朝,敕免朝,辞以不敢。盖几所见殿下所行之善,退则记之。
如一日趋朝,勋臣某者语哗,侍卫槌之,仍口奏,有旨不问。既退朝,亟宣侍卫者,赏钞若干锭,于是群臣皆言,不显责大臣,而旌禁卫,所以宽其罪,而愧其心,殿下之明断也。住稍久,邻居杨学士士奇曰:“公,命使也,宜亟行。”则权辞谢之曰:“锦衣数种未完耳。”至安庆,始书回奏,令所从校尉给驿驴赍进也。
又一日,侍太宗奏事退,独召某至膝前,曰:“古人有言,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眼前岂乏干办之才,求一好人难耳。吾欲用汝,但汝官小。”时某为都给事中,数日上召吏部,特升某礼部侍郎。吏部奏,礼部缺左、右侍郎,上曰:“左侍郎”。又某为都事中,已叼受上知,每缺给事中,辄命监生等堪任者,具名以进。
宣宗皇帝一日召某曰:“侍郎如某者吾所任,户部辄欲差巡抚,汝与杨士奇等议,巡抚须用不须用?”退偕士奇等覆奏:“比年粮饷,多稽差部属官,动数员,民扰事误,须得重臣,则民安而事集。”上曰:“尔等试举堪任侍郎者,以名闻。”因疏荐某等若干人,上喜,皆升侍郎,俾巡抚。当时吏部后言,某等侵越。殊不知上惟命与杨士奇等议,固不敢援吏部也。”
国朝将官专生杀,如都督韩观守广西尚然。观师行庆远,生员迎候,悉命斩之,曰:“我知此亦贼耳。”山忠毅公代观,则有间焉。闻之盖惩英国杀黄参将事故耳。予所见时将,有名莫如杨洪、石亨。洪自百户至封侯,威名闻岭北,未尝专杀一人,而亨尤甚。也先犯土城,亨与于尚书等在军中,损军败将颇多,然将士失律,无被谴罚者。兵科以为言,上命特云,亨等而亦如故。后闻尚书言,辇毂之下,自专诛戮,非宜。王忠毅公麓川之举,则异是,人多能道之云。
广西守将韩都督观,英武有文,颇喜诛杀。山忠毅公继之,则光前绝后矣。公深沉有将略,用兵如神,而其廉、其正,文臣中比肩者,亦不多见,当别有纪载。其驭土官,一以威严,秋期调征,无敢违限三日。有惊而成疾者,有毙于杖下者,有调兵官致死不敢归复者,其严如此。后来柳安远则反是,一以恩结人心,始劳以酒食,答来把饭,然犹有善处,未尝有心于掊敛,待之如一,不以其把饭厚薄为轻重。其最可称,则却田州知府岑绍银事。初,绍奏幼子镛正出当袭,其家奴挟其庶长子奏请袭,安远折之曰:“父子间事,当从其父言”。镛遂得袭,绍德之,怀银一千两为谢,则却之曰:“我岂为此而为之?汝杀贼报国足矣。”是年绍亲率士兵随征,俘馘甚众,盖有以感动之也。都督陈旺,始有心掊刻,与柳大异,然犹能文节笼络,支吾度日。至武进伯朱瑛,则扫地矣,其略亦见盛奏中。以政之治忽系乎人,灼灼可凭如此。聊一及人。
聂大年诗翰著名一时,不得预京衔。或曰大年尝署桃符云:“文章高似翰林院,法度严如按察司。”以此见忤达官,其然岂其然乎?晚年被征修前史,至京而卒。予尝比之梅圣俞,宜也。
武安侯郑亨守大同,年已七十余,刚正有为,一志为国。而性稍偏,每议事,辄不欲从中贵言。既卒,人谓中贵衔之,中贵乃悼惜之不已,盖其心本公,能服人故耳。予曩在宣府,中贵柏玉酒间辄追念侍郎刘公琏,以为好人难得。询其故,曰:“玉每有事干之,无一从者,然我至今思之,盖侍郎所执是,其不从我者,我非是也。”两事颇相类。郑卒时,语不及私,惟云:“此大同,我国家后门,我乃死矣。夫后来者何人,勿坏我家事也。”布政张文昌时为断事云。
兴安侯徐亨,正统中守关中。一日,御史张文昌语及时将,徐云:“以亨观,今之将官,无一人可当朝廷大事者。”御史问曰:“今总戎成国公何如?”曰:“强虏视之婴儿耳。”又举得时名二边将问之曰:“彼何尝临大敌?琐琐仅得名耳。”曰:“其必为公。”曰:“我非其人。”曰:“然则为谁?”曰:“无如英国公,屡典大兵,且威严胜,将校无敢犯,可赴水火。公为大将,彼有时名者为之偏裨,所向无前,而彼亦可以备他日之用矣。”
故事,凡各部请敕行事,该部备词奏请,既得旨,移文翰林,即今文渊阁,下学士依奏草敕,不能异也。景泰六年正月,奖励独石杀贼一敕,独不然。兵部奏奖励,敕词则多遣责,且当时有旨:“发兵是宣府总兵等官所请,无预独石。”而敕独石云:“尔等奏要发兵,又全非事实。予甚讶焉。”盖惟时阁老以权臣自任,不复顾惮,惟其意之所欲为矣。
上复宝位二三日间,诸文武首功之臣,列侍文华殿。上喜见眉宇,呼诸臣曰:“弟弟好矣,吃粥矣,事固无预弟弟,小人坏之耳。”诸臣默然。时都督刘深亦带刀在侍。深亦以复位功进左都督,后充总兵官,挂征蛮将军印来广西,为盛偶及此,其语尤详。呜呼!上之德,尧、舜之德也,敢不有记?
张学士士谦,夏太常仲昭,两人同登第,乡谊甚款密,皆及与陈嗣初、王孟端诸人游,皆有志作文写竹。一日,馆阁命“石渠阁赋”题,士谦稿先就,仲昭见之,即不复下笔。既而士谦以仲昭写竹石愈己也,亦然。两人竟各以所长名世。
近代杂书著述,考据多不精。如《翰墨全书》以鼓思永为明道母舅,《事文类聚》以“间门要路一时生”为“侯门要路一时生”之类,至传写刊刻皆然,所谓《氏族大全》尤甚。汤公让指挥以博学强记自许。一日,刘草窗家偶及赵明诚,汤以为赵之子,予偶记之子亢几,明诚则宰相挺之子也。汤大以为不然。徐元玉在座,亦不能决,曰:“明日当考书,负者作东道耳。”汤退,既详考得实,乃携《氏族大全》叫呼而来,曰“本子误我矣”。近考广州十贤,李朝隐一作李尚隐,因讹而为李商隐,亦出《氏族大全》云。
珠池居海中,蜒人没而得蚌剖珠。盖蜒丁皆居海艇中,采珠以大舶环池,以石悬大ㄌ,别以小绳系诸蜒腰,没水取珠。气迫则撼绳,绳动舶人觉,乃绞取,人缘大ㄌ上。前志所载如此。闻永乐初,尚没水取,人多葬沙鱼腹,或止绳系手足存耳。因议以铁为耙取之,所得尚少。最后得今法。木柱板口,两角坠石,用本地山麻绳绞,作兜如囊状,绳系船两傍,惟乘风行舟,兜重则蚌满,取法无逾此矣。
珍珠初采一万四千五百余两,大约三石五斗。次年采九千六百余两,每百两余四五两,大约一升重四十六七两。次年大者五十余颗,计一斤重,云价近白金五千两。御史吕洪云。
刘侍即廉夫,余同年乡举,自负文武才,筹边论兵,历历如见。景泰初,为庶吉士,上书论时事,遂见用。也先犯土城,诸公主保卫京师,廉夫主追击,颇忤意。既而出赞湖、贵军事,王靖远、都御史王来皆有论荐。还朝,吏部拟迁本科,内批特升刑部右侍郎。廉夫性嗜酒,不拘细行,颇不满士论。天顺初,改四川参政。闻有诗云:“一封诏下九重天,台省诸公尽左迁。自笑风流老参政,画船箫鼓下西川。”
文渊阁宥密之地,外臣非公事不能至,廷陛机宜,无敢泄者。杨文贞、文定、文敏三先生,典刑尚存。文贞间遇知己,或问近日外间有何事,或某事便否,亦甚鲜也。后来者,则有稍稍传闻于人,甚而方面官见辞后,必造谒,或拘举子入考文字。又甚而造膝之言,代言之笔,不待暮出禁门,而已遍告多人,斯极矣。此不惟系大体之得失,而才器之大小,福量之薄厚,亦于是乎见焉。
广西总帅府一郑牢者,老隶也。性鲠直敢言。都督韩观威严不可犯,亦知牢。观每醉后杀人,郑牢度有不可杀者,辄不杀,留俟其醒,白以不敢杀之故,以是观尤德之。观卒,山忠毅公云继。公固廉正贤者,下车首延高年耆德,询边事,有亦以郑牢言者。云进之曰:“世谓为将者不记贪,矧广西素尚货利,我亦可贪否?”牢曰:“大人初到,如一洁新白袍,有一沾污,如白袍点墨,终不可湔也。”公又曰:“人云土夷馈送,苟不纳之,彼心疑且忿,奈何?”牢言:“居官黩货,则朝廷有重法,乃不畏朝廷,反畏蛮子耶?”公亦笑纳之。公镇广西逾十年,廉操终始不渝,固不由牢,而牢亦可尚云。
夏太常仲昭常闻之杨文敏公荣曰:“吾见人臣以伉旨受祸者,每深惜之。事人主自有体,进谏贵有方。譬若侍上读《千文》,上云‘天地玄红’,未可遽言也。安知不以尝我?安知上主意所自云何?安知‘玄黄’不可为‘玄红’?遽言之,无益也。俟其至再至三,或有所询问,则应,之曰:‘臣幼读《千文》,见书本是‘天地玄黄’未知是否?”文敏之言如此,不审明者以为如何?
近年大臣各醵白金送寺观,祈报行礼,云始于陈汝言。万寿节亦然,云始于杨鸿胪。左阙门上红墙下黄尾小直房,旧为内臣所居,今为大总戎候朝处,云始于石亨。东长安门榨子外,各堂上官团作一揖,而后各就舆焉,亦云始于亨。予前年入京见此,岂皆所谓时变耶?
于节庵以兵部侍郎巡抚河南、山西,迁大理少卿,前后几二十年。其入京议事,独不持土物贿当路。汴人尝诵其诗曰:“手帕蘑茹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中书舍人卢儒字为己,号重斋,昆山人,博学能文,善笔札。文学韩、柳,书法欧、颜,自负甚高,诚亦时流罕及。或请文稿曰:“吾有腹稿耳。吾昔备顾问翰林,一日上促《雪赋》急,诸公未即就,小子一扫,萧状元见之吐舌走去。”其文今多不传,然其为人,颇类迂僻。陈孟东者招饮入门,偶见胡仲子文一册,席间饮食外,手读此文不已,不与众接一谈,虽诮之,不复顾也。一日,乡显宦往,候之。读书阁中,久不出。其子侄请之至再,曰:“客候久矣。”遽答之曰:“尔何知彼曾读何书来?”
景泰中,盛奏旌褒用兵地方死节之臣,以浙江都指挥脱纲、佥事王晟为首。盖两人皆有贤能之誉,又其死,纲出仓卒,晟极惨酷,最灼灼在人耳目也。后数月,偶得御史林廷举按两浙时封事稿,亦止以两人为首。吏部议覆,不果行。乃知此等事,不约而自同,固出于人心士论之公,岂亦忠义余烈足以感动夫人也欤?
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作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中亦多可为警劝者,谩记一二。“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漂零在外头”。“南山头上鹁鸪啼,见说亲爷娶晚妻。爷娶晚妻爷心喜,前娘儿女好孤忄西。
参赞军务等名,始于洪熙初元,以武臣疏于文墨,选任方面官于各总兵官处,整理文书,商确机密,遂以参赞参谋军务总督边储。如大同,则今户部尚书致仕丹阳沈固;宣府永宁伯处,则户部侍郎昆山刘琏;山东遂安伯处,则福建布政会稽周颐;广西则副使刘绍,人称刘司马也。固、琏则参政,颐则参议,皆山东布政司。固、琏初满九年,升俸二级,再满考,转京职。协赞又其后所称,至提督重矣。若王靖远之总督,文臣军旅之权极矣。天顺初,一切革去。都御史白圭在湖广,摘敕中语“署赞理军务”。辛巳,敕盛协同征夷将军总兵官都督佥事颜彪赞理戎务。同时数敕皆云然,惟颜彪一敕内云“军务”。盛仍云云。
颜征夷云,都指挥马良最为上所爱,尝得骑行禁中,中官以为言。上曰:“吾欲压马尔。”中官又言“此当属御马监官。”上亦不之罪也。良妻亡,上每慰问之。适数日不出,上有问,左右以新娶对。上曰“谁耶?”曰“宁阳侯女。”上弗然曰:“信有之,此厮夫妇之道尚薄,而能事我耶?”屡杖而疏之。
参将范信兵既入大同里,俘获甚多,旗牌官人给贼妇一二人。值昏暮,拘系一室中。夜哄然,视之乃三四人就雉经也。此犹或怵威惧死而然。又有一烈者焉。旗牌官某得贼妇,年尚少,负一小儿,过岭忽不行,曰:“吾欲乳儿。”从之。妇乘间自投岭下死。呜呼!忠义之性,出于天,何地无之,亦何人无之。妇可谓不负于贼矣。夫妇不幸而夫贼,犹不忍负贼,使妇而夫一男子丈夫,其所裨益,又当如何耶?吾于是而知,人而事二心者有罪也。
广州知府沈琮,尝为南京兵部武库司主事。武库司典皂隶,凡诸司多属意焉。盖皂有定数,得之多或得之早,皆可觊利耳。一日,告予曰:“惟利亦可以观人。琮司皂者久,不以动心而于人挠法者,得两公焉,尚书魏公骥,都御史轩公︼是已。”
颜总戎养疴广州,问谈命者。右卫军李名远、梁万方二人先后至。先叩李名远曰:“汝术较梁万方何如?”曰:“万方精,我固不及也。”他日以扣万方,曰:“我则不及名远。”盖梁万方实优云。比录功籍,众纷纷请乞,营走不已。右卫百户周宁、刘升独辞,上官念其劳,强之再,竟不能从。呜呼!今之号士大夫者,妒贤忌能,不欲己声名在人下,至用意欲倾其人而去之,与夫恬不知命分,奴颜婵膝,惟进身固位之利是图者,视二人其心得不愧死哉!
六科衙门在砖城内尚宝司西,永乐中灾,暂于午门外直房署事,遂以至今。自来凡公文承旨,皆称五府、六部、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景泰间,户科都给事中马显强欲称六科都给事中,已失之,今止称六科,亦未为当地。
都督喜信,回回人;两广游击将军都督同知和勇,达达人,阿鲁台之孙也。两人不供佛,不礼神,不拜尸殡,曰:“吾回回俗皆然。”达达则间有之。佛本夷人,固宜神。则有当事者,而吊祭之礼不知,则是其自异于华夏矣。
午门外东直房,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堂上官候朝之所,两门入,惟都御史正官独处一小夹室。闻之近岁,都御史顾公佐,非公聚未尝与诸司群坐立,此其一耳。盖亦得宋制殿庐幕次,惟中丞独设椅子,坐殿门后稍西北向之遗意也。
岭北仓库草场中,皆有土地祠,仓中奉萧王,问之则曰“赞阝侯”,盖以ガ侯尝督馈运故也。其配则吉知陀圣母,旁卧一犬,则曰:“廒神,甚矣,其可笑也。广西桂林府仓土偶淫鬼尤多,金书其扁曰“仓王之祠”,皆尝除毁,易王城隍之神。盖周文襄公于苏、松诸仓尝为是,似为近理,从之。广东德庆州儒学灵星门右,像祀“护学佑善大王”,云甚灵,教官惧祸不敢撤。因出案毁之,易主赵师旦诸公云。
试录,自宋崇宁中霍端友榜始。当时本,今不曾见。尝见元时廷试录,家状、初授官司及所对策而皆在焉。国朝乡试小录、会试录、进士登科录具有成式。洪武、永乐中,考官有儒士,主考品官同考者,序文亦不拘篇数。其序文禁称“公”,考官止用实授教官,序或书总兵武弁、镇守中官,三代或书曾祖母等,皆出近年。至两京序文称臣,余皆具姓名,皆因袭之旧。今年广西以却总兵、镇守,而并众人不书姓名,则无谓甚矣。
陈汝言宠幸时,一日论学士进官,或以过多为言。汝言曰:“唐太宗时十八人,今何谓多耶?”于是有同日拜学士六人之命。汝言之便巧类此。尝闻曾状元在翰林,凡若干年,而后得侍讲学士。太宗一日顾近臣曰:“曾已与学士矣。”意犹谓其得之早也。祖宗之慎重名爵,磨砺人才如此。
孙状元贤未第时,尝梦金甲神人持黄旗插其门上,有状元字。先人一夕梦双龙压所居屋脊。天明语毕,而都给事中敕命至。驸马都尉周君景,寓永平,梦骑龙近天而行,因请入京,已而被选。皆奇梦也。
今都察院堂中扁“肃政”二字,当撤去。盖前元及建文中,有此御号。宋以“观文”称殿,尚云误犯炀帝旧名也。此不知何时所书。正统中,院新落成,尚因之耳。
周新广城人,永乐中浙江按察使,廉公正直,声称籍甚,为纪纲所间死,仁庙每悼惜之。尝见今南京太仆丞云间叶惟洁云:“乃祖钱塘知县宗行,以廉能独为新所重。比卒,新为文手书祭之,真迹尚存。”监丞阮随云:“浙人能道新异政缕缕。如一日,有诉争雨伞者。甲曰:‘我伞也。’乙曰:‘我伞也,彼夺之。’所言记验皆同。新命剖之,各持其半去。阴遣人尾其后,甲云:‘我始欲助汝伞价之半,得非汝利也。’乙对曰:‘伞本我物,宁能低价属汝。’于是甲就缚,正其罪。”广东陈佥事濂云:“周无子,景泰初,周夫人卒于家,浙人在广东藩臬者,皆会葬云。”
京师印卖春帖,有曰“雨露有恩沾万物,乾坤无处不三阳”,好事者遂以为用三内相之征。旧又有“金台千古地,正统万年春”之句。丁丑冬,忽复印行,新年乃有复辟大事。盖是年,京闱秋试策亦及“正统”,内阁大臣因子不预选,又重加笺注,则亦岂偶然哉!
太祖皇帝尝及大臣所居曰:“大官人必得大宅第。”即与刑部尚书开济创为之,制甚宏丽,令有司以此为式,俗因呼为“样房”。予前年过金陵,燕今刑部尚书前左都御史萧公所,及此相与感叹祖宗之礼臣下如是其厚也。
古廉李先生在成均时,松江士子新刊孙鼎先生《诗义集说》成,请序。先生却之,请之固,则曰:“解经书自难为文,近时惟东里杨先生可当此。况六经已有传注,学者自当力求此等书。吾平生所不喜,以其专为进取计,能怠学者求道之心故也。昨闻钦谟言:“苏人有集解《小学》书,求序于吴祭酒节者。祭酒亦却之曰:‘吴思庵先生,子乡先生也,其人且达尊,况予所述,未能出其右,吾何敢序也?’祭酒固李先生高第弟子云。”
侍郎于公巡抚河南、山西,妙年敏手,下视无人。尚书海丰王公,学行朴实,时以侍郎干事河南,颇不相能。未几,王升户部,议事常期,于辄不得还,人谓两皆有不平者。于因有参政孙原贞、王来荐代乏之举,坐降官。景泰中,于当轴,乃最不喜议事官入朝,常先期奏止之。七年夏,闻四川侍郎罗绮将还,奏遣人驱之使还,不复有以礼待下之意。予协赞岭北,与今年尚书富、寇都宪深、李都宪秉然皆亦在奏中。又闻两宰执之子,皆领钦取举,人固虞事变将作矣。
国子祭酒云间陈先生,与前按察使黄翰为童交,翰既败去,士夫中有毁责之言,先生辄讳止不欲闻。翰尝欲援例纳马复原官,先生亦尝以其事语予,竟迫于众议而寝。人或以先生党,而复疑其于予有憾也。后先生跋予《幸学卷》,乃过辱见与,于是闻者释然,谓先生初无他肠,其于翰特笃于故旧焉尔。先生其亦厚德之士哉!
卢都御史睿在边,以虏使入境,节省供给,为中贵人所毁,得罪下狱。或谓卢本为公家,以问杨文敏公,文敏曰:“事固有轻重,使吝惜小费,而边患或生,则所费诚不赀矣。”此亦不可不知。
或曰杨文定公尝云,范文正、高季迪皆出姑苏,两人气象甚不同,盖于其所赋《卓笔峰》见之。今按高诗见《姑苏杂咏》;范诗则不见于集,不知何所据也。附记之。范云:“笠泽研池小,穹窿架石峨。仰凭天作纸,写出太平歌”。高云:“云来初似墨,雁过还成字。千载只书空,山灵恨何事。”
会稽王冕元章,其为人见宋潜溪所著传。今人间往往有其所尽梅花,断缣尺楮,人争宝之。多元章自书所题其上。如所谓“我家洗研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皆有可观。又闻初见太祖皇帝应制题梅诗曰:“猎猎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胡儿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睿意极眷赏之。
独石书板刷墨,用带毛兔脚,广州则大香橼厚皮。又独石苦寒处,素不产藤竹,人家箍桶等用,则取绵柳条为之,不异藤竹也。乃知天地生物;不绝生人之用,顾用之者何如尔。
陈都御史智,以教官多猥茸,且锋芒略尽,难称激扬之任,以是不得任御史。有轻薄者恨之,作诗曰:“陈智如何量不宽,斯文不许入台端。谁知今日为民去,曹泰分明是教官。”以智去坐泰言灾异故也。夫无人不可用,况教官乎?顾其人何如耳。教官如今之魏尚书骥,年尚书富,何可少也?泰复陈姓,今左佥都御史,风裁足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