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曰:“三代而上其教一,周秦以降其教三,暨乎今也其教五。所谓其教一,儒教是已。所谓其教三,儒教而外,赘以道教、释教是已。所谓其教五,三教而外,赘以天主教、回回教是已。
且夫儒教肇自孔子,儒之脉岂其肇自孔子邪?古之圣人贤人皆儒,古之儒皆闻道,古之道皆有以传。原其次第,则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孔子传颜子、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轲。其出处高下不同,其为儒则一而已。原其宗旨,则尧、舜、禹、汤之中,孔子、颜子之仁,曾子之忠恕,子思之中之诚,孟轲之仁、义,其所从言者不同,其道则一而已。今之为儒者乃别焉,其黭浅邪?则曰:非以求道也,为文莫也;非以树文也,为梯荣也。其稍稍标异邪?则曰:非以求道也,为记问也;非先博后约也,为斗胜也。文莫害性,梯荣害志,记问害理,斗胜害气。是故名为儒,而实不知儒之次第,而实不知儒之宗旨,而实不知儒之枝蔓,而实不知儒之蟊贼,而实不知儒之上下古近、流通一气之处,而实不知儒之出入离合、毫厘千里之差,而实不知儒之全体大用、变应宽裕之妙,而实不知儒之茂实英声、方皇周浃之神,而实不知儒之所以作、所以成,而实不知儒之所以始、所以卒。於乎!不知儒而为儒,与不知儒而不儒,厥罪钧也。是则今之为儒也矣。
且夫老子谈道以来,所渐劘非一人一家之故矣。大底为贤君、相者,祖其“清静”“慈俭”之言;为方士者,祖其“谷神不死”之言;为阴谋、为刑名者,祖其“欲翕固张、欲夺固与”之言;为放达、为清谈者,祖其“礼为乱首”、“忠信以薄”之言。今之为老子者乃别焉,以正直为不静,以优柔为多福,以孤立为不广,以援系为可安,是则祖其“塞兑、闭门”、“和光、同尘”之言而已,以处强为不利,以畏葸为自全;以区别为不祥,以杂袭为能大。是则祖其“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之言而已。是则为今之老子也矣。
且夫释氏之教曰空、曰悟。空则病其废也,然非超世作达者,恶乎空?悟则病其速也,然非冥心生慧者,恶乎悟?于理为不粹,为不符,于力则可以为难矣。今之为释氏者乃别焉,贵而有力者造塔建寺,曰:“吾以致福也”;贱而无状者刺臂写经,曰:“吾以抵咎也”;黠而有辨者高座说法,曰:“吾以呼众也”;愚而无理者蔑绝天伦,曰:“吾以拔俗也。”叩其所谓空与悟者,并不知也。是则今之为释氏也矣。
且夫天主之号入中国,惟有历年。回回入中国,亦惟有历年。其为教也,不能如二氏之尊。而天主初入中国,中国之贤智不能扑灭之,于是其人大桀小狡,其书日新月盛。而山溪海峤、僻壤穷乡之愚氓,少而习焉,长而安焉。其稍稍擅智慧,能窥伺事会之奸民,少而习焉,长而横焉。夫既愚,则不复醒;既奸,则不复良;既安,则不复悔;既横,则不复驯。于是浸淫积渐,而至于操左道、怀不轨者,不知其几亿万焉。回回初入中国,中国之君长不能转徙之。于是其种类逼处此土,窟宅乎西北之奥,而蔓延乎东南之广。其为教自主故常,而敢于奸邪鸷戾,以胶葛乎斯世斯民之日用饮食,而桡滑乎中国之风土人物。夫窟宅不拔,则根实牢;蔓延不已,则气势大;胶葛不断,则人心枝;桡滑不止,则风俗坏。于是能烛照数计而谈天下治乱者,不胜其隐然之忧也。是则今之为天主、为回回也矣。
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故天下之大,儒一而已,而道慁其中,释慁其中,天主慁其中,回回慁其中,此儒之势所以常孤也。且攻乎儒者,浮慕而已;而攻乎四教,则深信而不惑,争前而恐却,此儒之势所以更孤也。天下之民而桀然为儒之徒者,百无过二三而已。而道据其半,释据其半,天主据其半,回回据其半,此民之气所以常不清也。且非第四教而已,而一切无名之教,又骈旁而别出,诘屈而横行,此民之气所以更不清也。
且夫浊其源,而望流之絜;枉其木,而欲景之直,不可得也。今不崇儒,则四教之帜不夺;不夺四教,则一切无名之教之焰不息。是故导民之气莫如正,振儒之势莫如胜。儒不自胜,惟后王君公实扶掖之;民不自正,惟缙绅先生实模楷之。后王君公扶掖之,儒乃有柄,柄乃利,利乃化,化乃大。缙绅先生模楷之,民乃有觉,觉乃慎,慎乃固,固乃久。其在《棫朴》之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能扶掖也夫!《泮水》之诗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能模楷也夫!
且夫后王君公而不扶掖天下之儒,则秦政坑儒之馀焰而已,刘邦骂儒之故态而已。坑儒,而天下之儒未尝死;骂儒,而天下之儒未尝贱。是后王君公犹不足为儒之司命也。且夫缙绅先生而不模楷天下之民,则其焰烈于坑儒,其态丑于骂儒。是何也?天下之民无模楷,则无制防;无制防,则无操履;无操履,则无性行;无性行,则无血脉。必有朝闻儒而说,夕闻道、释,闻天主,闻回回而思之者;必有外冒儒而似,内传道、释,传天主,传回回而亲之者;必有僈儒而佞道、释,佞天主,佞回回,迷不知其非礼者,必有畔儒而宗道、释,宗天主,宗回回,恬不怪其非道者。此岂仅如坑与骂之比乎?曾谓缙绅先生而可苟焉以为之乎?其在《巧言》之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言不苟焉以为之者,能障横流而拔乱本也。是故汉武帝好神仙,则谷永不以为然;唐宪宗迎佛骨,则韩愈不以为然。循乎永、愈之言,钧不离乎儒者之意。虽然,永辟神仙而已,愈辟佛骨而已。
今有撢讨尧、舜、武、周之脉,佩服孔、曾、思、孟之言,以道德中和为必可致,以礼乐文章为必可兴,以日用饮食为必可安,以天地神化为必可同;然而中处五教并行之世,继又赘以一切无名之教,其来莫知其根,其去莫知其踪,其睚訾者吾之道,其秽孽者吾之人,譬彼驱婴儿以入虎狼之群,操白璧以告穿窬之盗,而不为所攫拏者,几希矣。其在《绵》之诗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夫不陨厥问,乃其所以能殄厥愠也。
是故君子孑乎其立也,确乎其不可拔也,息乎其深根宁极也,了乎其是也,缀乎其止于所也,愧乎其有以自得也。无后王君公为之气势,无缙绅先生为之号召,无蚍蜉、蚁子为之攀援,无鲽蟨、鹣鹣为之朋比,然而亟欲取儒而不实乎儒者,绳尺之,雕琢之;又取祖老子而成乡愿者,药石之;又取皈依释氏、妄希福利者,唾斥之;又取崇奉天主、叛乱乃衷者,桎梏之、刀锯之;又取饮食耆好渐染回风者,洗濯之;又取一切无名之教奔腾结引、麋沸蚁动者,理解之,惩艾之;——岂不敌愈多而力愈单,任愈艰而气愈猛耶?且夫敌多而瑟缩者,是谓馁;任艰而不自振厉者,是谓偷;以一敌万而战胜于异同离合之界者,是谓毅;以身任道,舍我其谁;毋敢弃、毋敢亵者,是谓敬。孟子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则尝端居而思焉:此三圣一贤之心,何心也?处今之世,心古之心;用古之心,世今之世,其有志而未之逮也耶?其不得已而不已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