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心之事起矣。吾有所快于此,必有所不快于彼;有人焉以此为甚快,必更有人焉以此为甚不快。使天下各营其所甚快,各避其所甚不快,此岂朝廷之利哉?古之圣人,用人而非其愉,弃人而非其拂,生人而非其德,杀人而非其威。凡所以用之弃之生之杀之,皆其人之所自取,而圣人无与焉。故天下受圣人无心之治,而圣人亦享天下无事之福。后世不然,爱一人,则加膝以为快;恶一人,则脱距以为快;生一人,则呴嚅噢咻之为快;杀一人,则芟伐蕴崇之为快。于是德怨分而是非竞,意见殊而朋党炽,快心而言出而必反,出反不休,所伤之毒,腾为谤诬;快心而行往而必复,往复不已,所伤之毒,变为惨鸷。吾所快心者一人,人所快心者又一人,彼此亘快其一人,而互伤已遍于众人;前人所快心者一事,后人所快心者又一事,前后迭快其一事,而迭伤已及于众事矣。则是快心者,杀机之所由伏,而害气之所由蕴也,可不惧哉!且夫快心之事,相激相成,终无已也。不甚焉则不快,不大甚焉则不大快,不自为甚则不独快,不众为甚则不众快。圣人知夫大快之后必至大伤,而众快之后必至众伤也,是以敬焉止焉荡焉平焉,我不为所甚刚,故亦不为所甚柔;我不为所甚喜,故亦不为所甚怒;我不为所甚恩,故亦不为所甚怨。而后知甚刚甚喜甚恩者,凡人之私,而非圣人之公;凡人之妄,而非圣人之识也。从其公且诚者以观圣人,虽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而不谓甚也,彼其所与者,非快其心以溢于舜禹之分也。虽一朝赫然诛四凶,而不谓甚也,彼其所诛者,非快其心以溢于四凶之分也。苟快其心而溢其分,则虽小赍小封小诛小僇,而人皆以为甚焉。然则天下之治乱,在快心者之甚与不甚而已!今夫快于食者必伤其食,伤食之甚,其视淳熬淳母、猩唇驼峰,皆粪秽矣;快于色者必伤于色,伤色之甚,其视南威西施、粉红黛翠,皆蛇虺矣。又况快心伤心之后,宁能复覩快心之事也哉?快心既甚,必有愤慉之气随之;伤心既甚,必有阴阳之患中之。是以圣人重恶夫快心之事也。非恶夫快心之事,乃恶夫伤心之事也。昔者孔子未尝得天下而治之也,然吾谓善治天下者莫若孔子。何也?孔子以无毁誉之心治天下之是非,则贤否定;以无适莫之心治天下之同异,则偏党化;以不欲勿施之心治天下之好恶,则情伪消。孔子之所以为此者,不过欲天下无伤心之事云尔。使天下无伤心之事,则柏皇栗陆伏羲神农之化也。孔子惟欲天下无伤心之事,故不欲天下有快心之事。而天下快心之事,实从好尽与太甚两念而生。孔子曰“有余不敢尽”,孟子曰“仲尼不为己甚”,盖为快心者示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