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以来,儒者多象山、阳明,以为阳儒阴释,而罕有辨《尚书》、《家语》之伪者。然吾谓象山、阳明不过其自为说之偏,而圣人之经故在,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而自以其臆见决事,然於朝廷无加损也。若伪撰经传,则圣人之言行悉为所诬而不能白,譬如权臣擅政,假天子之命以呼召四方,天下之人为所潜移默转而不之觉,其所关於宗社之安危者非小事也。昔隋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刘炫遂伪造书百馀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其後有人讼之,始知其伪。陈师道言王通《元经》,关子明《易传》,及李靖《问对》,皆阮逸所伪撰,盖逸尝以草示苏明允云。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所赖达人君子平心考核,辨其真伪,然後圣人之真可得,岂得尽信以为实乎!然亦非但有心伪造者之能惑世也,盖有莫知谁何之书,而妄推奉之,以为古之圣贤所作者;亦有旁采他文,以入古人之书者。庄周,战国初年人也,而其书称陈成子有齐国十二代;《孔丛子》,世以为孔鲋所作也,而其中载孔臧以後数世之事:然则其言之不出於庄周、孔鲋明甚。古书之如是者岂可胜道,特世人轻信而不之察耳。故吾尝谓自汉以後诸儒,功之大者,朱子之外,无过赵岐;过之大者,无过汉张禹、隋二刘、唐孔颖达、宋王安石等。何者?岐删《孟子》之外四篇,使《孟子》一书精一纯粹,不为邪说所乱,实大有功於圣人之经。禹采《齐论》章句杂入於《鲁论》中,学者争诵张文,遂弃汉初所传旧本。焯、炫等得江左之《伪尚书》,喜其新奇,骤为崇奉。颖达复从而表章之,著之功令,用以取士。遂致帝王圣贤之行事为异说所淆诬而不能白者千数百年,虽有聪明俊伟之士,皆俯首帖耳莫敢异词者,皆此数人之惑之也。至王安石揣摩神宗之意,以行聚敛之法,恐人之议己也,乃尊《周官》为周公所作以附会之,卒致蔡京绍述(京亦以《周官》附会徽宗之无道者),靖康亡国之祸,而周公亦受诬於百世。象山、阳明之害未至於如是之甚也。孰轻孰重,必有能辨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