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汉儒所传之《古文尚书》(谓《史》、《汉》所称,马、郑所传之《孔壁古文》;非隋刘焯所传之《伪古文孔氏传》),二帝、三王之言具在也。尧之让岳也,曰:“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其授舜也,曰:“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皆欲其代己熙庶绩以安天下耳,未尝以天下为重而欲其常保而无失也。舜之咨岳也,曰:“有能奋庸熙帝之载?”其赓载歌也,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惟欲熙庶绩以终尧之功耳,亦未尝以天下为重而欲常保而无失也。下至汤武之誓,亦但以救民拨乱为言,绝无一毫沾沾於天位之心。逮成王时,周公、召公迭进相诫,始多儆以保守先业之难:此为守成之主,贤人以降言耳,固不足为唐、虞大圣人道也。然周公之《立政》、《无逸》犹仅微露其意,惟《召诰》乃谆谆焉。吾故读《尚书》而有以知夫帝王之升降,圣贤之浅深也。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孟子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徙也。”又曰:“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然则天禄之去留,初不在舜意念中也明矣。今《论语》所载尧命舜之词,乃云“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尧授舜以天下,岂但欲其不令四海困穷;舜之不令四海困穷,又岂徒为永终天禄计哉!且舜,固尝“让于德,弗嗣”者也。舜之命禹也,禹让之於稷、契、皋陶;命伯夷也,伯让之於夔、龙;垂则让之殳、┥、伯与;益则让之朱、虎、熊、罴:是知古之圣人其於进退得失之际无容心焉。故舜之命之,亦止告以“汝平水土,惟时懋哉”,“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而已,不惕之以失职之罚也。“三载考绩”虽有“黜陟”之文,然此特为庶官言之,非此数圣人亦待此而後勉也。舜方让而不居,而尧乃以“天禄永终”戒之,是何其待舜之太薄也邪!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又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此特事後推原其故云尔;若禅让时,则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不征之於天也。其後三王誓师,始称天以令众。然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乃曰“天用剿绝其命”;曰“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必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未有不征之於人事而徒索之於杳冥者。何者?天道远,人道迩;天无迹而难凭,人有为而共见:岂有置人事不言而但以历数为据,使後世ウ干者得藉为口实乎!无怪乎曹丕之自谓知舜、禹而晋、宋以後篡杀之主之咸征符瑞也!且历数在躬,於何见之?於民之视听见之耶,则何不言人之所共见而但言人之所不见乎?孟子曰:“汤执中。”《记》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中也者,无定位者也,故必酌乎两端乃有中。然此皆论古人云尔:自事後观之,则为得中矣,若事前教之曰执中,则不知中果何在也。故失中之事,其人亦自以为中:中不难於执而难於知也。使舜而不知所谓中,虽告之何益;使舜而固知所谓中,又何待於告!安有绝口不及天下大事而但以空空一“中”诏之乎!且《尧典》纪尧禅舜之事详矣,此文果系尧命舜之要言,果系帝王传授之心法,较之玑玉衡,封山川,孰为轻重,何以反略之而不载乎!曰,然则《论语》之文亦可疑乎?曰: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尚书》深信之,然至《吕刑》称伯夷之播刑则吾不敢信矣。吾於《雅》、《颂》深信之,然至《宫》述太王之翦商则吾不敢信矣。固因其为衰世之文,非慎言之君子所撰,亦以所追叙者数百年或千年以前之事,传闻失实乃理势所常有。故此章纪汤、武事皆不谬於圣人,而记尧、舜事独可疑,远近之分然也。且此篇在《古论语》本两篇,篇仅一二章;《鲁论语》以其少,故合之: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於《论语》之末者,初不知其传自何人。学者当据《尚书》之文以考证其是非得失而取舍之,不得概信为实然也。故列之於存疑,以俟知言之君子决之。
“在玑玉衡,以齐七政。”(《书尧典》)
此舜成天之政,所以补尧授时之未备,故首及之。
“肆类于上帝,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後。”(同上)
此记布政於内之事。先事神而後治人者,奉天以出治,明不敢自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