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篇并无周公摄政之文,唯《戴记文王世子篇》云:“成王幼,不能氵位阼;周公相,践阼而治。”《明堂位》云:“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於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於成王。”由是《史记》、《汉书》及诸说《尚书》、《礼记》者并谓周公居天子位,南面以朝诸侯,而以《洛诰》之“复子明辟”为复政成王之据。蔡氏《书传》驳之云:“有失然後有复。武王崩,成王立,未尝一日不居君位,何复之有!王莽居摄,几倾汉鼎,皆儒者有以启之,是不可以不辨。”石梁王氏亦云:“周公为冢宰时,成王年已十四,非摄位,但摄政,岂可以天子为周公!”二子之言诚足以纠先儒之失,绝後世之惑矣。然以余考之,周公不但无南面之事,并所称成王幼而摄政者亦妄也。古者男子不逾三十而娶,况君之世子乎。邑姜者,武王之元妃;成王者,邑姜之长子,而唐叔其母弟也。武王之娶邑姜,邑姜之生成王,皆当在少壮时明甚。而今《文王世子篇》乃云“文王九十七而终,武王九十三而终;成王幼,不能氵位阼”,则是武王年八十余而始生成王,六十余而始娶邑姜也,此岂近於情理哉!均之父子也,且均之圣贤也,王季之爱文王与文王之爱武王当无以异。乃作《记》者言文王则云“十二而生伯邑考,十五而生武王”(说见《武王上篇》);言武王则八十余而始生成王之嫡长子。王季之为文王婚何其太早,文王之为武王婚何其太迟乎?由是言之,凡《记》所载武王、成王之年皆不足信。况周公之东也,唐叔实往归禾,则成王之不幼明矣。盖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然则武王崩时,周公盖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辟,遂不得终其摄。及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遽奉子钊以朝诸侯,由是此礼遂废。後之人但闻有周公摄政之事而不知有冢宰总己之礼,遂误以成王为幼;又见《洛诰》之末有“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之文,遂误以为摄政之年数耳。不思周公居东二年,东征三年,七年之中,周公之在外者四五年,此时何人践阼,何人听政?成王之自临朝视政明矣。何故能践阼听政於四五年,而独此二三年中必待周公之摄之也?郑氏谓“成王居丧不言,周公以冢宰听政,而二叔流言”,是已;然又谓“成王亲迎以归,然後摄政”,则亦未免惑於《史记》、《汉志》之言也。且“复”之为言,下告上也。《春秋传》曰:“燮将复之。”又曰:“将复於寡君。”《孟子》曰:“有复於王者。”王命周公作洛,故周公使人复王耳;岂谓其复政哉!曰,然则成王何以称为“孺子”也?曰,孺子之称不必其皆婴儿也;晋文公出亡数年而献公卒,其齿长矣,而秦使及狐偃皆称之为“孺子”。有大夫之嫡子而称为孺子者,孟庄子武伯於其父时皆称为“孟孺子”是也。有未成乎大夫而称为孺子者,季孙之称秩,高氏之臣之称子良是也。而子旗於子良亦曰“彼孺子也。”则是亲之,少之,皆可以孺子称之也。是故,《金》之“孺子”,流言也,未成乎君之称也;《立政》、《洛诰》之“孺子”,则周公自以亲之少之之故而称之耳;岂得遂以为童子哉!晋慕容盛谓“周公专权代主,管、蔡忠於王室,故有‘不利孺子’之言”;又谓“周公知文王与武王三龄,而求代其死者,诈也。”虽盛本诈谖之人,故以小人之腹度君子,然要亦传记之邪说之有以启之也,故今但载《金》本文,而《文王世子》、《明堂位》及《史记》、《汉志》诸说概不妄附。说并见前《武王伐纣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