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南城内准提庵,有老尼,两受戒香,岁朝九华。口齿伶俐,出入缙绅家,谈因果,讲经忏。豪门闺秀,多喜引为谈友。岁获布施无算,尝踮关募化千金,创建兰若,小阁深厅,颇极幽雅。然性贪无厌,认男寄女,百计骗脱财帛。
城东有仇氏女名绣云者,婚于崔氏。结缡五月,崔亡。青春丧偶,翁姑哀其少,劝令改适,云坚执不从。有寡母,虽不丰腆,略赡晨夕,云倚以居。嫂 乔氏,性甚悭吝。云虽勤于针黹,衣食皆自给,嫂终虑其粘母,絮聒不时,窃谓:堂堂男子,才力两兼,尚多耐困穷途;一娇弱闺人,谓能以指头自活,必诳语也。 疑阿姑私蓄,必尽佐小姑温饱,不谋遣去,垂慈寡女者,必失宠于孤儿。妇姑勃溪,遂成衅隙。
母虑云终非长久计,谓云曰:“苦节全贞,其志固佳。然而水尽山穷,不可不筹思前路。膏粱文绣,惟儿自取耳。率缩无依,俯首仰人眉睫,只取人 憎,何可终老?昔我之所以当守者,上有衰迈翁姑,下有呱呱子女,家业亦称小有,因得摒挡丧葬,接嗣承祧。今汝家乏隔炊之粟,膝无半子之依,虽有寡母,墓木 已拱,不足以共尽馀年。五月衾枕,恩爱无多,从此别图富贵,亦权宜之计也。”云曰:“儿计已决,方且以未尽一死为恨,何忍言富贵耶?倘嫂真不相容,惟有祝 发耳。”母喜其志,不复更劝。
准提老尼尝以募化至仇宅,仇妇以云欲祝发之意告老尼,密使怂恿成之。尼曰:“情恐不真。”妇曰:“被惟不嫁,故有是念也。”尼曰:“不然。 凡人易于言始,难于要终。或缙绅望族,为礼法所拘;或知识未开,轻言守志;甚或好名心胜,强耐孤灯。日久而心生厌倦,遂致末路参差。世有拚弃巨万家资,转 取寒门衾枕,忍为儿女绝裾,独伴情郎同梦;不乐身坐高堂,驱妇调羹;反恋丝萝情好,屈为人役。汝小姑事事不如人,此志未能不变也。”妇曰:“既收为衣钵后 人,将来之事,惟汝自主矣。”
尼从其言,往说绣云。绣云注念空门,正不待尼多口。乃复说其母曰:“小姑青年披剃,岂可抛头露面,托钵沿门?必得挟资自给,募化之事,则老朽人自任之。”母知留云不得,只得私货妆奁,计可百馀金,送云于准提庵,谆嘱老尼,切切托其护庇焉。
云从尼甫半载,云母病,已辄亡。尼欺云失恃,往往诱风月少年,使窥庵蛊云。云深守经房,蒲团坐破,坚无一出。一日,有七秩老翁诣庵祷佛。尼使 云鸣钟,云不可。尼曰:“翁近百年人,阶下小礽孙,年长过汝矣。佛门弟子,不役使募化,已属破格恩。谁积巨万资,养娇懒美人?似我老顽贱,反为后来人作使 婢也!”云苦老尼噪聒,且翁老,可无猜忌。遂出强司法器,钟鼓数十击。佛事完毕,翁顾云,略讯邦叶,云答数语而退。
更逾数日,尼自外归,谓云曰:“汝母仙逝后,自灵帷一恸,不复再修子职。转瞬已禁烟时节,尚能剪楮一尽扫墓情乎?”云曰:“罔极之恩,岂以 剃度而忘之耶?”尼曰:“是诚贤弟子也l”至期肩舆以往。庸知恶尼设借题毒计,实受金,卖云以白须翁,占枯杨之稊也。云坐蓝笋上,愦愦若梦中。及驻舆,见 第宅闳敞,丽服艳妆者围而迓己,哗言“新人至”,知为不法尼作祟矣。踊而下舆,呼天抢地,愤不欲生。宅中人再四婉劝,言:“事事惟命,必不相强。尼之阴 毒,但欲作何报,无不愿助一臂者。”调停数炊时,始推挽归房。
翁思彼方盛怒之时,未可过于逼勒;况小秃鹙急切未及蓄发,札帕蒙头,戴假鬏成花烛,本非雅观。不如诈使留为义女,以渐渍而徐图之也。因自诣 云,慰之曰:“老人年已就木,岂乐掯祸红颜?尼言事系汝心自愿,故敢作成之耳。不想老秃之绐我也!但汝与准提尼仇怨已深,必不乐回故处。不若投身寄我膝 下,以徐策图尼之计,则仇可报而怨可释矣。”云不得已,留翁舍,择静地栖止,经卷、木鱼仍不去侧。虽不茹荤,而晨夕所供素馔,皆珍贵物。惟云自含忿不嗛 耳。
住数日,云自思:“翁言留为义女者,其情诈也。果无恶念,何不出婚书焚之?数日给奉,悉以恩义结我,此曹阿瞒之谋留汉寿侯也。纵能洁己自 好,而婚书已载为某妻。倘延以岁月,虽至讼庭,皂白无以自明。”其夜秉笔灯下,抒志鸣冤,历历千馀言,书成缄襟上,雉经而死。明日,喧传绣云投缳,老尼奔 至,思欲诈翁金帛。翁执绣云遗书,言欲讼尼公庭。尼惧,再三哀乞,始释之。
是岁闰七月,为地藏王寿诞正辰。准提尼朝山至九华,因拜灵官鞭下,伏地不起。视之,则七窍皆血,两珠突眶外,口自声喊,尽吐平生罪恶,言害绣云事甚详。从人知获神怒,投地代祷,乞留其残喘归刹,移时稍定。舆至中途,自以指爪狂刺咽下,断喉而死。
箨园氏曰:信神者必其畏神,故香愿岁岁不绝也。何以种种恶孽,惟信神者最果于行?岂又以神为不足畏耶?抑知其意,正以恶孽之深,何恃而不恐。 岁岁朝山,必有神灵为吾袒覆;他日刀山油鼎,阎罗王即欲行刑,而大雄殿赦书必行八百里报马,使之出地狱而登天堂焉。噫l所费者香楮,所获者金帛。倚仗佛爷 大力,天谴所不能加,事果可为矣l庸讵知神怒难犯,报复之奇,不在森罗殿,而在大雄殿也。作恶于人,而求援于佛,此等护身符容有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