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学编卷一 明亲

类别:子部 作者:清·颜习斋 书名:习斋四存编

    大学首四句,吾奉为古圣真传。所学无二理,亦无二事,只此仁义礼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诗书礼乐之文,以之修身则为明德,以之齐治则为亲民。明矣而未亲,亲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谓之道也;亲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谓之道也。亲而未明者,即谓之亲,非大学之亲也;然既用其功于民,皆可曰亲。其亲而未明者,汉高帝与唐太宗之类也;其亲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汉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来儒者所共见,皆谓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亲,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则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尧、舜不作,孔、孟不生,人无从证其为道者。

    一二聪明特杰者出,于道略有所见,粗有所行,遽自谓真孔、孟矣,一时共尊为孔、孟焉,嗣起者以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学训解纂集,或学静坐读书,或学直捷顿悟,至所见所为,能仿佛于前人而不大殊,则将就冒认,人已皆以为大儒矣,可以承先启后矣。或独见歧异,恍惚道体,则辄称发先儒所未发,得孔、颜乐处矣。又孰知其非大学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数百年以来之人未之言,吾独于程、朱、陆、王之外别有大学之道焉,岂不犯天下之恶,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惧,有甚于此者,以为真学不明,则生民将永被毒祸,而终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泽;异端永为鼎峙,而终此天地不能还三代之旧。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继开者之一转也。

    夫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然既用其功于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亲者,庄周、陈抟之类也;其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陆、薛、王之俦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于尧、舜,父子于文、周,师弟于孔、孟。尧、舜之治,即其学也,教也,其精一执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尽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长于水学者分治之而禹总其成;伯夷之司礼,非伯夷一身尽治天下之礼,必天下士长于礼学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于九官、群牧咸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学也,教也,其阴阳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礼作乐耳。其进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艺仍本唐、虞敷教典乐之法,未之有改,是以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学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贯性道之微,传之颜、曾、端木而已。作当身之学,与教及门士以待后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农礼乐耳,仍本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试于鲁,三月大治,暂师于滕,四方归之,单父、武城亦见分体,是以万世永遵也。

    秦汉以降,则著述讲论之功多而实学实教之力少。宋儒惟胡子立经义、治事斋,虽分析已差而其事颇实矣;张子教人以礼而期行井田,虽未举用而其志可尚矣。至于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杨、谢游、尹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黄、陈、徐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为宗旨,以静坐读书为工夫,以讲论性命、天人为口受受,以释经注传、纂集书史为事业。嗣之者若真西山、许鲁斋、薛敬轩、高梁溪,性地各有静功,皆能著书立言,为一世宗。信乎为儒者,煌煌大观,三代后所难得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孔子真传,天下后世亦皆以真传归之,而卒不能服陆、王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陆子分析义利,听者垂泣,先立其大,通体宇宙,见者无不竦动。王子以致良知为宗旨,以为善去恶为格物,无事则闭目静坐,遇事则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斋、罗念庵、鹿太常,皆自以为接孟子之传,而称直捷顿悟,当时后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为儒中豪杰,三代后所罕见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孟子之传,与程、朱之学并行中国,而卒不能服朱、许、薛、高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他不具论,即如朱、陆两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进退周旋无非性命也,声音度数无非涵养也,政事文学同归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谓下学而上达也,合内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虚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人才既兴,王道次举,异端可靖,太平可期。正书所谓府修事和,为吾儒致中和之实地,位育之功,出处皆得致者也;是谓明亲一理,大学之道也。以此言学,则与异端判若天渊而不可混,曲学望洋浩叹而不敢拟,清谈之士不得假鱼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华之艳。惟其不出于此,故既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心头之觉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禅之诮,非诮也,诚近禅也。

    或曰:诸儒勿论,阳明破贼建功,可谓体用兼全,又何弊乎?余曰:不但阳明,朱门不有蔡氏言乐乎?朱子常平仓制与在朝风度,不皆有可观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或曰:新建当日韬略,何以知其不以为学教者?余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

    是以感孙征君知统录说有“陆、王效诤论于紫阳”之语,而敢出狂愚,少抑后二千年周、程、朱、陆、薛、王诸先生之学,而伸前二千年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诸先圣之道,亦窃附效诤论之义。而愿持道统者,其深思熟计,而决复孔、孟以前之成法,勿执平生已成之见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门面而不肯降,以误天下后世,可也。

    上征君孙钟元先生书

    某发未燥,已闻容城孙先生名,然第知清节耳。弱冠前为俗学,枉度岁月,懵懵不知道为何物。自顺治乙未,颇厌八股习,稍阅通鉴、性理、诸儒语录,乃知世间有理学一脉。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节著,连年来与高弟介祺尤属莫逆。德驾旋容时,已禀老亲,同王法干裹装出门,将进叩,老亲复以涝后不谙路,恐遭杨子之悲阻之,逾年则闻复南矣。恭祝绫辞,蒙介翁不外、玷贱名其末。迨读先生岁寒居文集寄介翁札,不知过听何人之言而侪之郡贤列,见之不胜惶愧!今在天地间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学不加进,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飞共城旁!兹先大母去世,服阕矣。幸大父犹康健,欲曲求俞允,今岁中一炙道范,未审得遂否也。敝庠耿师,东郡人也,以告休南归,去先生七十里,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门下。

    某静中猛思,宋儒发明气质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变化气质之恶,三代圣人全未道及。将天生一副作圣全体,参杂以习染,谓之有恶,未免不使人去其本无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礼、乐、射、御、书、数,故曰“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故曰“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闻,而某长治赋、某长礼乐、某长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农、某刑、某礼、某乐之旧,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学者,心性之外无余理,静敬之外无余功。细考其气象,疑与孔门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说场话、著种书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习而复孔门之旧。以先生之德望卜之,当易如反掌,则孟子不得专美于前矣。论今天下朱、陆两派互相争辩,先生高见,平和劝解之不暇,岂可又增一争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忧,以为虽使朱学胜陆而独行于天下,或陆学胜朱而独行于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陆合一,同行于天下;则终此乾坤亦只为当时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如说话著书之道学而已,岂不堪为圣道生民长叹息乎!粗陈一二,望先生静眼一辨,及时发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后二千年之新辙,则斯道幸甚,斯民幸甚!临楮南望,不胜想慕战惧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某闻气机消长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数使然也;方其消极而长,否极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数使然也。然粤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气机者,率皆实文、实行、实体、实用,卒为天地造实绩,而民以安,物以阜。虽不幸而君相之人竟为布衣,亦必终身尽力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不尧、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时虚浮之局,高谈袖手,而委此气数,置此民物,听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终身穷究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惑异端、背先哲者肆口于百喙争鸣之日,著书立说,而误此气数,坏此民物,负此天地于不可为也。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莫谓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伦、世故举为道外,并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视为累碍赘余矣,哀哉!倘于此有尧、舜、周、孔,固必回消为长,转否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几衍道脉于不坠,续真宗于不差,而长泰终有日也。奈何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

    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然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者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

    某为此惧,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著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崇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没后二千年无人道此理,而某独异,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诽谤先儒;将舍所见以苟就近世之学,而仰观三代圣贤又不如此。二念交郁,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闻先生有佳录,复明孔子六艺之学,门人姜姓在州守幕实笥之,欢然如久旱之闻雷,甚渴之闻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饮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里外有主张此学者矣,犹未知论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诸儒手书,有云,“此间有桴亭者,才为有用之才,学为有用之学,但把气质许多驳恶杂入天命,说一般是善,其性善图说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等语;殊新奇骇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当今之时,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谁乎!所恨家贫亲老,不得操杖亲炙,进身门下之末。兹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请教,祈以所著并高弟孰长礼、乐,孰长射、书,孰为体用兼优,不惜示下,使聋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进,真一时千载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仅以性、学编各一纸,日记第十卷中摘一页呈正,不胜南望恺切想慕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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