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赴南谯,取道滁阳,拜瞻先师新祠于紫微泉上。太仆巾石吕子以滁为先师讲学名区,相期同志与其隽士数十人,大会祠下,诸君谬不予鄙,谓晚有所闻,各以所得相质,以求印正。余德不类,何足以辱诸君之教?而先师平生所学之次第,则尝闻之矣!请为诸君诵之,而自取正焉。
先师之学,凡三变而始入于悟,再变,而所得始化而纯。
其少禀英毅凌迈,超侠不羁,于学无所不窥。尝泛滥于词章,驰骋于孙吴,其志在经世,亦才有所纵也。及为晦翁格物穷理之学,几至于殒。时苦其烦且难,自叹以为若于圣学无缘,乃始究心于老佛之学。筑洞天精庐,日夕勤修炼习伏藏,洞悉机要。其于彼家所谓见性抱一之旨,非惟通其义,盖已得其髓矣。自谓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同体。光耀神气,恍惚变化,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
及至居夷处困,动忍之余,恍然神悟,不离伦物感应而是是非自见。徵诸四子六经,殊言而同旨。始叹圣人之学坦如大路,而后之儒者妄开迳窦,紆曲外驰,反出二氏之下,宜乎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地,亦复以此立教。于《传习录》中所谓“如鸡覆卵,如龙养珠,如女子怀胎,精神意思,凝聚融结,不复知有其他”、“颜子不迁怒、贰过,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道德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种种论说,皆其统体耳。一时学者闻之翕然,多有所兴起。然卑者或苦于未悟,高明者乐其顿便而忘积累,渐有喜静厌动、玩弄疏脱之弊。先师亦稍觉其教之有偏,故自滁留以后,乃为动静合一、工夫本体之说以救之。而入者为主,未免加减回护,亦时使然也。
自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盎然出之,自有天则,乃是孔门易简直截根原。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真切是本体,笃实是工夫,知之外更无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明觉是本体,精察是工夫,行之外更无知。故曰:“致知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逮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信而从者益众。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丽空而万象毕照,如元气运于四时而万化自行,亦莫知其所以然也。盖后儒之学泥于外,二氏之学泥于内。既悟之后则内外一矣,万感万应,皆从一生,兢业保任,不离于一。晚年造履益就融释,即一为万,即万为一,无一无万,而一亦忘矣。
先师平生经世事业震耀天地,世以为不可及。要之,学成而才自广,机忘而用自神,亦非两事也。
先师自谓:良知二字,自吾从万死一生中体悟出来,多少积累在。但恐学者见太容易,不肯实致其良知,反把黄金作顽铁用耳。
先师在留都时,曾有人传谤书,见之不觉心动,移时始忘,因谓:终是名根消煞未尽,譬之浊水澄清,终有浊在。
余尝请问平藩事,先师云:在当时只合如此做。觉来尚有微动于气所在,使今日处之,更自不同。
夫良知之学先师所自悟,而其煎销习气、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吾党今日未免傍人门户,从言说知解承接过来,而其煎销积累保任工夫又复如此其疏,徒欲以区区虚见影响缘饰,以望此学之明,譬如不务覆卵而望其时夜,不务养珠而即忘其飞跃,不务煦育胎元而即望其脱胎神化,益见其难也已。
慨自哲人既远、大义渐乖而微言日湮,吾人得于所见所闻,未免各以性之所近为学,又无先师许大炉冶陶铸销熔以归于一,虽于良知宗旨不敢有违,而拟议卜度、搀和补凑,不免纷成异说。
有谓良知落空,必须闻见以助发之,良知必用天理则非空知。此沿袭之说也。
有谓良知不学而知,不须更用致知;良知当下圆成无病,不须更用消欲工夫。此凌躐之论也。
有谓良知主于虚寂,而以明觉为缘境。是自窒其用也。
有谓良知主于明觉,而以虚寂为沈空。是自汩其体也。
盖良知原是无中生有,无知而无不知;致良知工夫原为未悟者设,为有欲者设;虚寂原是之体,明觉原是良知之用,体用一原,原无先后之分。学者不循其本,不探其原,而惟意见言说之腾,只益其纷纷耳。而其最近似者不知良知本来易简,徒泥其所诲之迹而未究其所悟之真,哄然指以为禅。同异毫厘之间自有真血脉路,明者当自得之,非可以口舌争也。
诸君今日所悟之虚实与所得之浅深,质诸先师终身经历次第,其合与否?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此求之,沛然有余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