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押逼之,则赖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峙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挪榆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蒙咙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押,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体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衰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鹅,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鹅,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乌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锏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乌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鹅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鹅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面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殄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闲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译文】
广西孙子楚,是个知名的读书人。生来是六指儿。性情迂阔拙于言词,别人哄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有时赶上座中有歌妓,他在远处看见必定转身就跑。有人知道他为人如此,就把他诱骗来,让妓女跟他亲近,他就满脸通红直红到脖子,汗珠颗颗往下滴。大家便以此为笑料。于是形容孙生的呆样,当做丑话来互相传播,而给孙生取个别名叫“孙傻子”。
县中大商人某翁,和王侯同样富有,亲戚都是贵族人家的子弟。有个女儿阿宝,容色美丽绝伦。正在选择佳偶,大户人家的子弟争着送上聘礼,但某翁都不满意。孙生当时丧妻,有人戏耍他,劝他请媒人求婚。孙生竟然不估量估量自己,果然听从了那人的指教。某翁平时听说过孙生的名字,但嫌他贫穷。媒婆将要离开某家,恰好遇到阿宝,阿宝问起来,媒婆就告诉了她。阿宝开玩笑说:“他去掉那六枝儿。我就嫁给他。”媒婆转告孙生。孙生说:“不难。”媒人离去后,孙生就用斧子把自己的第六个手指砍断了,疼痛钻心,鲜血流涌,几乎丧命。过了几天,才能起来,去见媒婆而给她看手指。媒婆吃了一惊,就跑去告诉阿宝。阿宝也为之惊奇,开玩笑说请孙生再去掉他的傻。孙生听说就嚷着辩解,说自己不傻;但没有机会见面以自我剖白。再一想阿宝未必美如天仙,怎么就如此自高身价?因此往日的念头顿时冷了下来。
恰逢清明节,按习俗在当天妇女外出游赏,轻浮的少年也结伙跟着走,对妇女任意品评。有同文社的几个人,强邀孙生去。有人嘲戏他说:“不想看一看意中人吗?”孙生也知道他在戏耍自己,但因受过那女子的嘲弄,也想见一见她本人,就愉快地随着众人寻找她。看到远处有个女子在树下休息,无赖少年像墙一样把她围起来。众人说:“这必定是阿宝。”步走过去,果然是她。仔细看她,秀美无比。工夫不大,人围得更稠密了。阿宝起来,急忙离去。众人神魂为之颠三倒四,评头品足,乱糟糟地好像疯狂了;惟独孙生默无一语。在众人要往别处去的时候,回头看,孙生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呼唤他他也不答应。大家拉他说:“魂儿随阿宝去了吗?”他也不答话。众人因他平时言语迟钝,所以并不感到奇怪,有人推,有人拉,就回去了。到了家,一直上床躺下,整天不起来,如酒醉而睡,叫也叫不醒,。家人怀疑他失魂了,到旷野招魂,也不能奏效。拍打着强问他,就含糊不清地应答说:“我在阿宝家。”至于细问他,他又沉默无言了。家人恐惧疑惑弄不明白。
原来,孙生看见阿宝走了,心里舍不得离开她,觉得自身已在跟她走,渐渐挨近她的衣襟裙带,并没有人呵斥。于是跟随阿宝回家,坐卧都依傍着她,夜里就和她亲昵,感到非常满意。然而觉得肚子饿得很,想回家一次,却迷失了归路。阿宝总梦到和人亲呢,问他的名字,答:“我是孙子楚。”阿宝心里感到奇异,却不能够告诉别人。孙生躺了三天,咝咝喘着的气看来就要断了。家里人非常害怕,托人委婉地告知某翁,想要到他家招魂一次。某翁笑着说:“平日互不往来,为什么把魂儿丢在我家?”家人坚持地哀求,某翁才应允。巫师拿着孙生的旧衣服和卧席到某翁家去。阿宝问清了原故,非常惊骇,不让巫师到别处去,直接把巫师引进自己的居室,任凭巫师招魂呼魄而去。巫师回到孙家一进门,孙生就已在床上呻吟了。醒了以后,阿宝屋里的梳妆镜匣各种用具,什么样子什么名称,都能一一述说而无差错。阿宝听说,更加惊异,暗自感念孙生情谊之深厚。
孙生离开床榻之后,坐着站着都在苦思冥想,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常常探听阿宝,希望再遇到她一回。浴佛节时,听说阿宝将要到水月寺烧香拜佛,于是早晨就去等候在道路的左侧,直等得头晕眼花。日过中午,阿宝才到。她从车里见到孙生,就用纤细的手撩开车窗帘子,目不转睛地看。孙生越发感动,就尾随着车。阿宝打发使女来问姓名,孙生热情地介绍了自己,越发神魂摇漾。车离去,才回家。回家又病了,昏睡绝食,在梦中总是呼唤阿宝的名字。常恨自己魂不再灵。家里从前养了一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儿拿着在床头玩耍。孙生暗自想:倘若自己成为鹦鹉,展翅就可以到达阿宝的居室。心里刚刚凝神而想,自身已经轻飘飘地成为鹦鹉,急速飞走了,一直飞到阿宝住处。阿宝喜悦而捉到鹦鹉,锁住它的腿肘,用麻籽喂它。鹦鹉大声呼喊:“姐姐不要锁!我是孙子楚!”阿宝非常惊骇,为它松了绑,鹦鹉倒也不飞走。阿宝祝告说:“深厚的情谊已经铭刻在心。如今人禽已不同类,婚姻之好怎能结成?”鸟说:“能接近你,我的愿望就满足了。”别人喂食物它不吃,阿宝自己喂才吃。阿宝坐着,鹦鹉就落在她的膝上;躺着,就陪伴在她的床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非常怜爱它。暗中让人探看孙生,而孙生躺倒断气已经三天,只是心头还没有冷而已。阿宝又祝告说:“你能恢复人形的话,我将誓死相随。”鸟说:“你哄骗我。”阿宝就自己发了誓。鸟偏移着眼珠好像有所思考。过了一会儿,阿宝缠裹双脚,把鞋脱在床下,鹦鹉突然飞落,叼起鞋飞去了。阿宝急忙呼唤,鹦鹉已经飞远了。阿宝让婆子到孙家去探听,这时孙生已经苏醒。家人看到鹦鹉叼着绣鞋飞来,坠落在地就死了,正在一起惊异。孙生醒了,立即找鞋。众人不知其中缘故。恰好婆子到来,进来看望孙生,问鞋在什么地方。孙生说:“这是阿宝的信誓之物。借传口信:小生不忘小姐的珍贵许诺。”婆子回去报告了结果。阿宝越发感到奇异,故意使婢女把这事在母亲面前泄露出来。母亲详细了解情况确凿,就说:“这人才名也不错,但像司马相如那样贫穷。选择好几年竞选得一个这样的女婿,恐怕要遭到显贵们的笑话。”女儿以鞋的原故,发誓不嫁别人。老翁老太就依从了女儿。急速把允婚的消息告知孙生。孙生一高兴,病立刻就好了。老翁提议让孙生入赘到自己家来。女儿说:“女婿不可以长久住在丈人家,况且孙郎又贫穷,时间长了更会遭人轻贱。我既然许婚了,就甘心住草房吃野菜,没有怨言。”孙生于是亲迎阿宝举行婚礼,两人欢喜如同隔世重逢。
从此家中以得阿宝的陪嫁而略为宽裕,稍增添了些东西。但孙生痴迷于读书,不会料理家业;阿宝善于积累,也不以其他事务牵累孙生。过了三年,家更富裕了。孙生忽然得糖尿病,死了。阿宝哭得悲痛,泪眼不干,以至断绝睡眠和饮食。解劝她她也听不进去,趁夜自缢。婢女发觉了,急忙解救才苏醒,但始终不进食。过了三天,召集亲戚,将要埋葬孙生。听到棺木里呻吟和喘息,打开棺盖,孙生已复活。他自己叙述;“我见到了阎王,因我一生朴厚诚实,命我当部曹。忽有人说:‘孙部曹的妻子要来。’阎王查阅生死簿,说:“她还不该现在就死。’又有人禀报:‘她三天不进食了。’阎王对着我说:‘顾念你妻子的节操和情义,且赏你复活。’就使马卒赶着马把我送回来。”从此身体慢慢复原。正遇当年的乡试,考试之前,众年轻人玩弄他,一起拟出七道偏题怪题,把孙生拉到僻静之处和他谈话,说:“这是某家泄露出来的题目,秘密地送给你。”孙生信以为真,就日夜思考推求,作成了七篇应试文章。众人都暗中嗤笑他。当时主持考试的官员考虑到出平熟的题目有重复因袭的弊病,就极力一反常规。发下题纸,孙生准备的七篇都符合要求。孙生因此被拔居榜首。第二年,考中进士,有个翰林官职。皇帝听说孙生的奇事,召孙生询问。孙生都向皇帝奏明了。皇帝非常高兴。后来召见阿宝,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异史氏说:“性情痴的人心志就集中,所以读书痴的人文章必然精美,从艺痴的人技术一定优良。社会上潦倒失意而一事无成的人,都是自认为不痴的呀。况且如狂嫖荡产、滥赌倾家,难道是痴人干得出的事吗?由此可知聪明过分,才是真痴;那孙子楚先生哪里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