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云萝公主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安大业,卢龙人。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既长,韶秀,顾影无俦;慧而能读,世家争婚之,母梦曰,“儿当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榻前,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来相宅。”安惊喜,不知置词;女亦倪首,相对寂然,安故好棋,楸枰尝置坐侧。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孰胜?”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敛于入盒,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乃以六黑子实局中,主亦从之。主坐次,辄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肘伏肩上。局阑未结,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进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倾身与婢耳语。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宅湫隘,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相会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后吉。”女起;生遮止,闭门。婢出一物,状类皮排,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杏。母知之,疑以为妖。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侨寓邻坊,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宫绢单衣,丝带乌履,意甚都雅。略与顷谈,颇甚温谨。悦之,揖而入。请与对弈,互有赢亏。已而设酒留连,谈笑大欢。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杂进,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生以其纤弱,恐不胜。袁强之。僮绰有馀力,荷送而归。生奇之。次日,搞以金,再辞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袁为人简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吝色。生以此益重之。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兴作。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囊资充牣。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家人识袁,行牒追捕。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适有小仆窃象著,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母衰迈受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尹释之。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收硷甫毕,为捕役执去。尹见其少年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生实述其交往之由。尹问:“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之。计逼情危,时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啮二役皆死,卸生去。至一处,重楼叠阁,虎入,置之。见云萝扶婢出,凄然慰吊:“妄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也。”因取生胸前带,连接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生如其教,诣郡自投。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至中途,遇袁,下骑执手,备言情况。袁愤然作色,默不一语。生曰:“以君风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言已,超乘而去。生归,殡母已,杜门谢客。忽一日,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席卷资物,与僮分携之。临去,执灯谓婢:“汝认之,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词色甚厉。生上堂握带,且辩且解。宰不能诘,又释之。

    既归,益自韬晦,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服既阅,日扫阶庭,以待好音。一日,异香满院。登阁视之,内外陈设焕然矣。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灾,又以苫块之戚,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将出资治具。女曰;“勿复须。”婢探犊,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冽。酌移时,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渐都亡去。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着。生押抱之。女曰:“君暂释手。今有两道,请君择之。”生揽项问故,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女曰:“妄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计。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女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首微哂。每骈肩坐,喜斜倚人。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舞。”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间,又不守女子之贞;今已幽之。”阁上以锦祸布满,冬未尝寒,夏未尝热。女严冬皆着轻彀;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逾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种矣。”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颇思烟火之味。”生乃为具甘旨。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一日曰:“妄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启扉视之,男也。喜曰:“此儿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绷纳生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女自免身,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忽辞生,欲暂归宁。问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至期不来;积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生键户下帏,遂领乡荐。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馀芳。一夜,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生喜,起问爽约之罪。女曰:“妄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生由是不复进取。过数月,又欲归宁。生殊凄恋。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撙节之则长,恣纵之则短也。”既去,月余即返。从此一年半岁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亦不之怪。又生一子。女举之曰:“豺狼也!”立命弃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甫周岁,急为卜婚。诸媒接踵,问其甲子,皆谓不合。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令倾败六七年,亦数也。”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肋有小赘疣,乃此儿妇。当婚之,勿较其门地也。”即令书而志之。后又归宁,竟不复返。

    生每以所嘱告亲友。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赘。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父钟爱之。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赌,恒盗物偿戏债。父怒,挞之,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为穿窬。为主所觉,缚送邑宰。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几于绝气。兄代哀免,始释之。父忿恚得疾,食锐减。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可弃怨怒,夜持刀入室,将杀兄,误中嫂。先是,主有遗挎,绝轻耎,云拾作寝衣。可弃斫之,火星四射,大惧奔出。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可弃闻父死,始归。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年余,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官审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绝,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数倾薄产,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无行,寸草与之,皆弃也。此后成败,在于新妇:能令改行,无忧冻馁;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大惧,避去。窥妇入,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冤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使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坌息入。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内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自此政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芩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少倜傥不泥,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两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后得之临清勾栏中。家人入,见其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临行,积衣累笥,悉诸妓所贻。既归,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以长绳絷榻足,引其端自櫺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凡有所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夫人躬设典肆,垂帘纳物而估其直;左持筹,右握管;老仆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积致富。每耻不及诸姒贵。锢闭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两成,吾以汝为榷矣,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亦章丘人。夫人每以绩火佐读: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或朋旧相诣,辄窃听之:论文则瀹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每试得平等,不敢入室门;超等,始笑逆之。设帐得金,悉内献,丝毫不敢隐匿。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后为妇翁延教内弟。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耿受植返金。夫人知之曰:“彼虽周亲,然舌耕谓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于是每岁馆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积二年余,得如干数。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复尔?”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译文】

    安大业是河北卢龙县人。他生下来就能说话,母亲认为不祥就把狗血给他喝了,他才停止说话。等到他长大后越来越俊秀,英俊得无人能比;而且聪慧好读。大户人家都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他母亲做了一个梦说:“你的儿子会娶公主为妻。”母亲信了这话。可是等到儿子十五六岁,这个梦也没应验,她开始渐渐后悔了。一天,安大业独自坐在屋内,忽闻一股奇异的香气。一会,一个美丽的婢女跑进来说:“公主到了。”说着立刻把长毡铺在地上,从门外一直铺到床前。安大业正惊骇迟疑的时候,一个女郎扶着女婢肩膀进入屋内;穿的衣服色彩鲜丽,光照四壁。婢女立刻把绣垫放在床上,扶女郎坐下。安大业怆惶得不知道干什么好,便鞠躬问道:“何处的神仙,麻烦您大驾光临?”女郎微笑,用衣袖掩着嘴。婢女说“这位是圣后府中的云萝公主。圣后看上公子,要想把公主下嫁给您,所以让她自己来相家。”安大业大惊喜,不知道说什么好;女郎也低着头:两人相对默默不语。安大业本来好下棋,棋盘常常放在坐位旁边。

    一个婢女用红丝巾拂去棋盘的尘土,把它放在桌上,说:“公主每天沉溺在下棋上,不知与驸马比赛谁胜谁负?”安大业移身靠近桌案坐下,公主微笑着听从了婢女建议下棋的话。刚下了三十多着棋,婢女就弄乱了说:“驸马输了!”把围棋子收入盒内,又说:“驸马是人间高手,公主仅能让六个子。”于是把六个黑子放在棋盘中,公主也随婢女的便。公主坐在上面,常命婢女伏在座位下,让婢女的后背托着公主的脚;公主要是左脚踏地,就更换另一婢女在右边伏在座位下。还有两个小丫环在左右两边服侍公主;每当安大业凝神思索时,公主就弯起一只臂肘伏在小丫环的肩上。棋终也未决出胜负,小丫环笑着说:“驸马输了一个子。”又进而说道:“公主累了,应当休息了。”女郎于是倾着身子与婢女耳语。婢女出屋,一会又回来了,把千两金银放在床上,告诉安生说:“刚才公主说宅子低湿狭小,麻烦你用这钱稍微修饰一下,修建完毕后再相见。”另一婢女说:“这个月内犯天罚,不宜修建房屋,下一个月是吉利的日子。”女郎起身要走,安生挡住她挽留她,并且关上了门。婢女拿出一件东西,样子像个皮囊,她就地弄鼓了皮囊;室内突然出现云气,一会四面合笼,冥冥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再找女郎她们早已不知去向。安生母亲知道这事后,很怀疑认为是妖怪。然而安生却朝思暮想,魂不守舍。他急于再见公主,便急急修建房屋。也没有功夫考虑忌讳了;就规定了日期,极力督促工程,不久房屋修茸一新。

    以前,有位滦州的书生叫袁大用,侨居在邻街,递过名片给安生想要拜访;安生平常很少与人交往,就借口外出没有相见,又专等袁大用外出时而去回访他。后来过了一个多月,安生在家门外刚好碰到了他,他原来是一位廿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名贵的丝绸单衣,黑底靴系着丝带,那仪表很是风雅。安生与他略一交谈,觉得他又很温良谨慎。因此很喜欢他,行了礼请他进入屋内。请他下棋,两人互有输赢。一会又设酒款待,谈笑很是投机。第二天,袁生又请安生到他的寓所,宴席上尽是珍贵的菜肴,招待的很殷勤丰盛。有个小僮大约十二三岁,会拍板清唱,又会腾跃作戏。安生高兴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走了,袁生让小僮背着送他。安生认为小僮瘦小体弱,恐怕背不动他,袁生一定让小僮背着他。谁知那小僮竟然背起他来绰绰有余力,一直把他送到家里。安生认为小僮很是奇异。

    第二天,安生赏小僮银两,他一再辞谢最后才接受。从这,两个人的交情愈来愈密切,隔三差五地往来频繁。袁生为人沉默寡言,但慷慨好施。集市上有一个负了债卖女儿的人,他立即解囊出资帮助那人赎回了女儿,没有一点爱惜钱的神色。安生因为他的义气就更看重他了。过了几天,袁生到安生家里告别,赠给安生象牙筷子、楠木念珠等十几件贵重物品;还有白银五百两,用作两人相别宴饮时助兴的资金。安生退回银子接受了物品,并且用五匹帛作为报答。后来过了一个多月,有一个在乐亭县做了官而回来的人,资囊很充实。夜里有贼盗进入那家,把主人捆起来,又用烙铁烧烤他,把他家抢劫一空。家中人认识强盗就是姓袁的,官府发出公文追捕袁生。安生邻院姓屠的,与安生家素来不和睦,又因安生大兴土木,暗中猜忌安生也是同伙。刚好安生家中有一小僮仆偷了一双象牙筷子,卖给了姓屠的,姓屠的知道这象牙筷子正是袁生所赠的,于是报告了县令。县令派兵包围了安生院落,正赶上安生带着仆人出门了,衙役们就把他母亲抓了去。他母亲年老体衰又担惊害怕,一下子就病了,二三天不能吃喝。县令把他母亲放了,安生听说母亲遭了这灾,急忙地回到家中,这时母亲的病已经很重,第二天就去世了,安生刚把母亲入了殓,就被捕役捉走了。县令看他年纪轻轻而且温文尔雅,暗想可能是被诬告的。故意恐吓他,安生老老实实地详细叙述了交往的情况。县令问他:“你怎么突然富起来的广安生说:“母亲收藏的白银,因为我要迎亲,所以拿出修结婚的房子罢了。”县令相信了这话,准备好公文文书把他解往州府。邻人姓屠的得知安生没有什么事了,就用重金贿赂押解衙役,让他们把安生杀死在途中,他们路过深山,安生被拉近削壁悬崖,刚要把他推下山崖,情势非常危急。正当这时,忽然有一只老虎从丛莽中跳出,把两个衙役都咬死了,把安生也叼走了。叼到一处,那里有亭台楼阁重重叠叠,老虎进入楼阁,就把安生放了下来。安生看见云萝公主扶着婢女从楼内走出,云萝公主看见他也伤心地慰问他说:“我打算留下你,但母亲灵柩尚未安葬。你可以带着官府公文去州府,到州府自己报到,保证不会有什么祸灾。”接着取下安生胸前的带子,连结了十几个扣,嘱咐说:“见州太守时,一边拈这结并解开它,就可以免祸了。”安生按着她的嘱咐,直接到郡府自首。太守喜欢他的诚实可信,又细细审核公文知道他是冤枉的,就勾销了他的罪名让他回去。安生走到半路,遇见袁生,安生下马拉着他的手,详细地说明了情况。袁生气愤得变了脸色,默然不说一句话。安生说:“凭您的风米,为什么自己沾污自己呢?”袁说:“我所杀的都是不义之人,我所取的都是不义之财。不然,即使遗失在路上,我也不会拾取的。您教我的固然是为我好,然而像你邻居那样的人,难道让他留在人间吗!”说罢,飞身上马而去。安生回到家里,安葬了母亲,从此关门谢客。忽然有一天,强盗进入安生邻居姓屠的家里,父子老小十几口人,都杀死了,只留下一个婢女。还把家中财物席卷一空,与小僮分别携带而去。临走时,拿着灯对婢女说:“你认清了那杀人的是我,与别人没关系。”他们走时并不打开门,而是飞檐越壁而去。第二天,婢女告到官府。官府怀疑安生知道内情,又把安生捉去。县令厉声审讯,安生上公堂握着胸前的带子,一边分辩一边解带子。县令不能审出什么,又把他释放了。

    回到家后,安生更加小心隐匿声迹,一心读书不再出门,身边只有一位跛足老妇人替他烧饭罢了。服丧期满以后,他每天打扫庭院。专门等待云萝公主的好消息。一天,突然满院子异香扑鼻,他登上楼阁去看,院内屋内的陈设都焕然一新了。他悄悄地揭开画屏,那云萝公主早已盛装坐在屋内,他急忙叩见公主。公主拉着他的手说:“您不信天数,于是让兴建宅舍成了灾祸,又因丧母之悲,使我们琴瑟之好推迟了三年:看来欲急反而慢了,天下事大抵是这样子。”安生将要拿出钱置办结婚宴席,公主说:“再需要。”婢女伸手入木柜,立刻取出佳肴美味热腾腾像刚出锅的,拿出的美酒也很芳香清醇。两人对饮起来,时光慢慢过去,天近傍晚,云萝公主足下所踏的婢女,也逐渐退去。她身体显得娇惰疲倦,腿脚又屈又伸,好像没有着落。安生赶快抱起她。公主说:“你暂时放手。现在有两条路,请你选择。”安生拥抱公主头颈问怎么回事,公主说:“你如果愿意我们像棋酒朋友那样的交情,可以得到三十年的聚会;你若愿意我们过夫妻那样的生活,那就只有六年的和谐共处。你选取那一种呢?”安生说:“六年以后再商量吧。”公主不再说什么,于是两人成了夫妻。她说:“我本来知道你免不了走俗人之道,这也是天数啊。”此后让安生蓄养了婢女老仆,叫他们都住在南院,干纺纱织布做饭等等活计,以此作为生计。公主住在北院,北院中没有烟火,只有棋盘、酒具。门常关着,安生推门时门自动打开,其他人进不去。然而南院仆人婢女做事勤懒,公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次让安生去责备懒惰的人时,都没有错过,因此全院没有一个人不佩服。公主没有多余的话,没有高声大笑,安生每次与她谈话,她只是低头微笑。每当两人并肩坐着时,她常常喜欢斜倚着他,安生也常把她举起放在膝盖上,她身体轻得像个婴儿。安生说:“你身体这样轻。可以在手掌上跳舞。”她说:“这有什么困难,只不过那是婢女所做的。我不屑于干这事罢了。做掌上舞的赵飞燕原来是九姊的婢女,常常因轻佻触犯了罪律,九姊生气把她贬到人间,她到人间后又不守女子的贞德,与宫奴赤风私通;现在已经把她幽禁起来了。”公主所居的楼阁上用锦缎帷幕布满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她在严冬时也穿着丝织的皱纱衣服;安生为她做的新衣服,强迫她穿上,过一会她就脱了,并说:“尘世的衣服太脏了,压在骨头上几乎得了痨病!”一天安生抱她放在膝上,忽然觉得比往日沉了一倍,很奇怪这事。公主笑着指着肚子说:“这里面有人间俗种了。”过了几天,她皱着眉毛不想吃饭,说:“我近来肠胃不好,只想吃人间的饮食。”安生就为她准备好吃的。从此以后她吃饭就与一般人一样了。有一天,她说:“我体质单薄瘦弱,恐怕不能胜任生育小孩。婢女樊英身体特别健康,可以让她代替我。”说罢就脱下贴身内衣给樊英,并且把她关在屋内,不一会,听见婴儿哭声。打开房门一看,樊英生了一个男孩。公主大喜地说:“这小儿长得福相,将来能成大器!”于是起名叫大器。公主用小包被把婴儿包好就送到安生怀里,安生看着很高兴,她又让他交给乳母,抱到南院去抚养。公主自分娩以后,腰身又细得像以前一样了,而且也不再吃人间烟火。有一天她忽然向安生告辞,打算回娘家住几天。安生问她回来的时间,她回答说:“三天。”于是拿出皮囊吹起来和以前一样,她乘上后转眼就不见了。公主走后到了三天并没有回来;过了一年多,音信渺茫,安生盼来盼去已经绝望了。后来,他整天闭门读书,接着就领下乡里的荐书。不少人劝他娶亲,他终于没有再娶,常常一个人住在北院,沐浴在公主的余香中。一天夜里,他辗转在床上不能入睡,忽见灯火照在窗上,房门也自己打开了,许多婢女簇拥着公主进来了。安生大喜,赶快起来一边迎着她一边责备她爽约。公主说:“我没有过期,在天上才二天半罢了。”安生很得意地自夸,告诉公主自己考中举人,心想公主一定喜欢。公主却悲伤地说:“功名富贵是无意得来的东西,对于荣辱没有什么用处,只会折人的寿数罢了。三日不见,世俗贪欲又深了一层了。”安生从此不再追求仕途。过几个月,公主又要回娘家。安生很悲伤留恋。公主说:“这次去一定早些回来,不必望眼欲穿。而且人生聚散合离,也都有定数,抑制它就长;放纵它就短。”她走了以后,一个多月就回来了。从此一年半载就回娘家一次,往往走了数月才回来,安生习以为常,不再奇怪了。过了几年,公主又生了一个儿子。公主举起小儿说:“这是豺狼!”立即令令把小儿抛弃了。安生不忍心止住了抛弃,起个名字叫可弃。那小儿满周岁时,就急着给他占卜说亲。许多媒人接踵而至,问了生辰八字,公主都说不合。并且说:“我想替狼子治一个深圈,竟然得不到,看起来要让家里衰败六七年,这也是定数。”又嘱咐安生说:“记住四年后,侯氏生一个女儿,左胁下有个小赘疣,这就是小儿媳妇。你应当娶过来。不要计较她家的门第。”说完又立即命令书写下来永远记着这事。后来公主又回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安生常常把公主所嘱咐的话告诉亲友,托他们寻找二儿媳。果然有一个侯氏女子,左胁下生有小疣赘。侯家人地位卑贱而且品行不端,大家都认为不齿与他家来往,安生竟然请了媒人与他家订了亲。安大器十七岁考中科举,娶了云氏女子.夫妻二人都对长辈孝顺对同辈友爱。安生很喜欢他们。二儿可弃慢慢长大,但不喜欢读书,常常偷着与无赖们一起赌博,又常常偷家中东西偿还赌债。安父大怒,鞭打他,他最终也不悔改。安父告诉家中人互相警戒防范,不让他得到什么东西。二儿可弃就夜里出去翻墙入宅偷人家东西。被物主发觉了,就把他捆绑起来送交县令。县令审问出他的姓氏出身,就用名片拜望安父把他又送回家。父兄一块把他捆上,父亲对他严加管教,责打他几乎要断了气。兄大器又代他求饶,安父才放了他。从这以后父亲因愤怒着急得了病,吃饭越来越少了。此后父亲给二个儿子分了家立了契,楼阁好田,都给了大器。二儿可弃生气抱怨,夜里拿刀进入兄长室内,准备杀死哥哥,结果误杀了嫂嫂。以前,公主遗留下一条裤子,特别轻软,大嫂云氏把这条裤子当作睡衣。所以当可弃用刀砍大嫂时,火星四射,吓得可弃赶快逃走。父亲知道这事后,病更重了,数月后就去世了。可弃听说父亲死了,才回来。兄长大器仍然很好地看待他,然而可弃却愈来愈放肆。一年多,所分的田产大都花光了,他就到州郡状告大哥。州官审问后知道可弃为人不好,就训斥了他把他赶走了。兄弟之间的友好关系从此断绝了。又过—一年,可弃二十三岁,侯家女子十五岁了。大哥想起母亲的话,打算赶快替可弃完婚,就把他召到家里,分给他好房子让他住;把新媳妇也迎进了门,把父亲留下的好田,都选册登记交给了她,并说:“这几顷薄产,你要冒死守着它,现在都交给你了。我弟弟没有好品行,寸草给了他,他都会丢弃的。此后家中盛衰,全在于新媳妇了:能让他改邪归正,就不必发愁冻饿;不然的话大哥我也不填无底洞了。”侯氏虽然是小家女子,然而很聪明美丽,可弃对她又怕又爱,她说的话没有一句敢于违背。每次可弃出门,侯氏都给他限定时间;过了时间,就严厉地责骂他不给他吃饭,可弃从此后稍微收敛了。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侯氏说:“我以后没有事情求人了。肥沃的土地有数顷,我们母子还怕不温饱吗?没有丈夫,也可以过了。”要是赶上可弃偷家中粮食去赌博,侯氏知道后,就拉开弓箭在门口拒绝他进门。可弃见了很害怕,赶快逃走。偷眼看见媳妇进去了,他再小心翼翼地进门。媳妇拿起刀来,可弃又飞奔而去,侯氏追着砍他,砍伤了他的臀部与腿,鲜血沾在鞋上。他气愤极了,就到大哥家诉说,大哥对他不以礼相待,他只好含着冤愧离开。过了一宵他又到大哥家,跪在大嫂面前一边哭一边诉说,乞求大嫂去说情让媳妇宽容了他,媳妇态度坚决,说情也不接纳他。可弃怒极了,准备回去杀媳妇,大哥也不阻止他。可弃大吼着起来,拿着长戈出门直去。大嫂吃惊,打算止住他。大哥用眼睛制止大嫂。等可弃去了以后,大哥才说:“他是故作这种姿态,实际上是不敢回去的。”派人去看他,他已进自家门,大哥开始脸色变了,准备赶到可弃家中劝阻,而可弃旱已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原来可弃进自家门时,媳妇正哄着小儿子,望见他回来,把儿子放在床上,上厨房拿起了刀;可弃一见很害怕,拖着长戈反身就逃走了,媳妇把他赶出门外才回了家。大哥已经了解了他的情况,故意问他。可弃不说话,只有向墙角泣,眼睛都哭肿了。大哥可怜他,亲自领他回去,媳妇才接纳了他。等大哥走了以后,媳妇罚他跪下,并逼他发了重誓,而后又用瓦盆给他饭食。从此以后他才改邪归正。媳妇持家善于计算,日子过得愈来愈富,可弃只是享受现成的。后来可弃到了七十岁时,虽然子孙满堂,侯氏还有时揪着他的白胡子,让他跪着行走。

    异史氏说;“凶悍的妻子嫉妬的妇人,遇上她就像毒疮长在骨头上,死了才算完,难道不是剧毒吗!然而正如砒霜和附子,是天下最有毒的毒药,如果用得其法,开始时药性发作使人憋闷昏乱,最后却可以治癔疾病,不是人参、茯苓这种温和滋补的药所能赶上的。但如不是仙人能看透本质,谁又敢拿毒药送给子孙呢!”山东章丘县李孝廉名叫善迁,少年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丝竹音乐词曲等等都很精通。他两个兄长都在会试时登上甲榜,而少年李生更加轻佻放荡不羁后来他娶了夫人姓谢,稍稍约束他,他就逃走了,三年不回家,到处寻他也找不到。后来在山东临清的勾栏妓院找到了他。家人进勾栏妓院时,看见他面向南坐着,有十几个青年歌舞姬在旁边服侍,原来这些人都是拜他为师向他学习音乐艺术的。他临走时,积攒了许多装衣物的匣子,这都是那些歌舞妓送给他的。他回到家中,夫人谢氏把他关在一个屋内,案桌堆满了书让他读,又用长绳系在床腿上,另一头从窗棂中穿出来。上面又拴上大铃铛,这些都系在厨房内。凡是李生需要东西时,就踩绳;绳子一动铃铛就响,外面的人就答应送去。谢夫人亲自开设当铺,垂着帘子在里边接受典当的衣物并估计它的价值;她左手打算盘,右手拿笔记帐;老仆人帮助她在外奔走罢了,从此家里积攒钱财发家致富。但她常常因为丈夫没有功名比不上两个嫂嫂显贵而感到羞耻,所以把丈夫关在屋内读书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最后李生举了孝廉。她高兴地说:“咱们李家三个弟兄两人登上甲榜就像三只卵两只孵出小鸡一样,我认为你是个不孵化的蛋,现在你也这样有出息了。”

    再有,耿进士名叫崧生,也是章丘县人。他夫人常常用绩麻的灯火在旁边帮助他读书;那就是夫人绩麻不停止,他读书也不敢休息。有时朋友亲戚拜望他,夫人常常偷听他们:论文章时她就给他们做饭沏茶;若有诙谐笑谑,她就厉声把客人赶出去。每次考试得了不赏不罚的这一级,他就不敢进屋门;要是得了超等,妻子才笑着迎接他。他教私塾得了钱,就全部交给妻子,丝毫不敢隐匿。所以东道主赠给他财物时,他经常当面与主人斤斤计较,有人非议他嘲笑他,但不知道他花费要向妻子报销是很难的。后来老丈人请他教内弟,使内弟进了州学,老丈人送给他十两银子作谢礼。耿崧生只接受了钱匣而退回了银两。妻子知道这事说:“他虽然是最亲近的人,然教书为的什么呢?”催他要回银两并交给她。耿生心中不安但不敢与妻子争论,内心终觉得很抱歉,想以后再偷偷地偿还给老丈人。后来他每年到外面教书挣的钱都少交给妻子一些。积攒了二年多,得了若干钱两。一天他忽然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明日登高,银两数就凑齐了。”第二天,他试着登高远眺,果然拾到了银两,恰好符合他欠缺的钱数,于是他把这钱还给了岳父。后来他考中进士,夫人还呵斥谴责他。耿进士说:“现在我已经做了官,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夫人说:“俗谚道:‘水长则船也高。’即使作了宰相,难道便算老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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