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曰:中庸之言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不中则不和,不和则不行。故天以和成其高,地以和永其宁,日月以和发其光,山川以和效其灵,四时以和调其顺,五行以和叶其平,八音以和宣其郁,五味以和纳其馨。故君和则气不阏,臣和则职不荒。君和则不作智雄,不涉驾驭。不作智雄,则辅拂剖心;不涉驾驭,则封疆戮力。能剖心,则辅拂和;辅拂和,则启妖共;启妖共,则国本贞。能戮力,则封疆和;封疆和,则利病共;利病共,则民愿偿。故君和则臣和,大臣和则小臣和。大臣懻忮,则小臣造其端以徇所说;大臣坦易,则小臣壹其职,不敢以他。大臣嘄嚣,则小臣竞其风,以斗所捷;大臣端静,则小臣息其焰,不敢以纷拏。大臣参差,则小臣诡其辨,以辟所忌;大臣画一,则小臣襄其事,不敢以疵瑕。大臣豪断,则小臣居其间,以倚所重;大臣嗛退,则小臣怀其德,不敢以颇。故小大秩,则百官和;百官和,则万民和;万民和,则万物和。万民和,则懄作息;懄作息,则无倍畔。万物和,则大丰殖;大丰殖,则无夭札。《诗》曰:“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和之至也。
虽然,和之至,非同也。同之似,非和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故君不可以苟同于臣,臣不可以苟同于君。君苟同于臣,则迁就而已矣,不然,则私爱憎而已矣;不然,则不可振刷而已矣。臣苟同于君,则阿谀而已矣,不然,则怯而已矣;不然,则其中无有而已矣。故大臣不可以苟同于小臣,小臣不可以苟同于大臣。大臣苟同于小臣,则供文法舞弄而已矣,不然,则所好非其材而已矣;不然,则厌事其事而已矣。小臣苟同于大臣,则饰和平以结其知而已矣,不然,则倚势取快而已矣;不然,则听密嘱以便私图而已矣。故君臣和者国必昌,君臣苟同者国必伤;大小之臣和者国必举,大小之臣皆苟同者国必荒。
昔晏子言于景公曰:“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今据不然,君所曰可,据亦曰可;君所曰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是,其曰非矣。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於乎!晏子之所恶于同,慁和者也。子思之所恶于同,贼和者也。慁和者无义类,贼和者无血脉。无义类者其道丧,无血脉者其心死。李斯师贤人,而苟同于二世;公孙治儒术,而苟同于孝武:道丧也夫!张禹、孔光不知进退,而苟同于外戚;惠卿、韩绛不知善败,而苟同于新法:心死也夫!然而道丧者不自谓丧,道之外又生道焉;心死者不自谓死,心之外又生心焉。是何也?讳其苟同之道而号于人,以为忠厚长者之道也;讳其苟同之心而号于人,以为婉娈稚子之心也。凡忠厚长者之道,不设畦畛,而彼之恶滥亡归似之;以为恶滥亡归大可羞,以为忠厚长者转可敬,故道之外又生道焉。凡婉娈稚子之心,不辟机械,而彼之顽钝亡耻似之;以为顽钝亡耻大可忧,以为婉娈稚子转可恕,故心之外又生心焉。
然而道之外又生道,君子不以为道焉;心之外又生心,君子不以为心焉。是何也?忠厚长者,今之所谓无用,古之所谓有用也。婉娈稚子,今之所谓有差,古之所谓无差也。凡感天地而通神祗,靡不自其忠厚长者之道主宰焉、祓饰焉,而彼何知焉?方且怀谖迷国,谓忠厚长者本不足为,及其身败名裂,然后自居长者以塞天下之议,故君子不以为道焉。凡蓄道德而施仁义,靡不自其婉娈稚子之心胎息焉、旁魄焉,而彼何知焉?方且党奸作胜,谓婉娈稚子本不足为,及其众畔亲离,然后自坐稚子以丐天下之怜,故君子不以为心焉。君子不以为道,则必使之道吾道;不以为心,则必使之心吾心。吾道何道也?大道也,直道也。吾心何心也?初心也,正心也。大道根乎性,直道根乎气。初心根乎天,正心根乎圣。根乎性者,能善而不能恶之道;根乎气者,能刚而不能柔之道,匪苟同之道也。根乎天者,能存而不能亡之心;根乎圣者,能壹而不能杂之心:匪苟同之心也。《诗》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戒苟同也。且夫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木以为后人也。故纡其体,遁其词,号于当代,以为能和;而群无知者又贡其谀词,夸其盛德,以为能和。不有君子取和同而界画之,是何异于石为虎而木为人也邪?